□代 磊
2016年2月22日，农历丙申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传统的年味还没有淡去，乡野村落里，炮仗声声此起彼伏。县文化馆里的摄影老师要去十直镇娄子村拍摄春节民俗，我也欣然同行，正好再次拜访孙家迎春狮舞传承人——孙诚荣。
娄子村距离丰都县城45公里，位于长江北岸，与忠县接壤，是一个风景秀美、民风淳朴的村落。孙氏家族在这一带繁衍生息几百年，世代传承着舞狮迎春的习俗，独特的表演形式固然值得关注，其深厚的民俗文化更值得探究。2010年，在县文化馆的积极推动下，孙家迎春狮舞成功申报了市级非遗项目。现在，每年孙家舞狮时，县文化馆就会安排专人前往，采集资料，指导活动，交流比较频繁。
【现实中的狮神】
过了十直集镇，我们向田垄上的村民说明来意，未及多问，他大手一指：“喔，你们找孙诚荣的吧？他上午去镇上置办香烛刚回来，这会儿应该走到双塘那里了。”于是我们的车穿过两池清水，就赶上了孙诚荣老师。
孙诚荣，男，1944年生，重庆市丰都县十直镇娄子村的退休村校教师，高中文化，孙家第十四代子孙。在孙家狮舞的成员中，他善写健谈，参与编写过孙氏族谱，并记录了狮舞表演中的部分唱词，对家族习俗的发展了解较为清楚，所以在目前的孙氏族人中，他担负着活动的组织工作和来客的接待任务。
午后的暖阳照在身上，乡间草色鹅黄，一派初春的气息。舞狮仪式晚上才开始，利用这段时间，孙诚荣老师带我们参观孙家的几处旧址。在老堂屋的八仙桌上，供奉着狮神灵位，这就是孙氏家族的正神；桌上有一盏油灯，如豆灯火昼夜不熄，称为“长明灯”；桌边墙上挂着“功德箱”，用来接纳朝拜者供奉的“灯油钱”。不大的老堂屋中间有简易的焚香炉，灰烬堆叠如山。老堂屋一侧，是孙诚荣老师用五米红绸书写的功德薄，首起一联“当会首舞雄狮国泰民安，献油钱助传承风调雨顺”。功德薄中，动辄捐钱上千者比比皆是。
出老堂屋不远，有孙氏宗祠，虽然年深日久，建筑早已破败不堪，但远远望去，一片低矮土墙木椽的民居中间，赫然一堵片砖精砌的断墙，也足以让人感到宗祠当年的恢弘气势。残垣之中，小方桌般粗细的四根整石巨柱依旧挺立，柱底有直径半米的“抱天”圆球，仔细辨认，石球上还有精美的云雷纹样。然而遗憾的是，历经岁月风霜，房顶已经多处垮塌，连祠堂门口的对联，也遍布历史的凿痕，残缺的铁画银钩中，已辨认不出文字。当年祠堂的盛大气势，唯有籍此断砖残瓦，聊作遐想罢了。
祠堂内原有三块石碑，现今只剩其二。一块碑横刻着“永远朝宗”四个大字，另一块碑横刻着“族同万古”四个大字，石碑记录了翻修祠堂的事迹，还列举了孙氏历代子孙姓名，批注其供奉祠堂的金额以及取得的功名。仔细辨认，不难发现其中很多人或捐钱过千，或试中生员。
宗祠一侧，有三米见方的“砚台石”，以其形如砚台得名。传说每逢雨后放晴，砚台石中间的凹陷部分，必定盛水，多日不涸，孙家人都视其为孙氏耕读传家，家风儒雅的象征，并以此激励后人勤读诗书，修习礼数。而宗祠另一侧，有两米多高的“美人桩”，子孙若有作奸犯科者，用“牛纤索”捆绑于桩上，路人唾之鞭之，以示惩戒。
宗祠对面的山湾处，有六层建筑“字库塔”，用于焚化字纸。不远处就是气势非凡的孙家祖坟，当地人称“举人坟”，除占地更广、墓椁更大以外，最异于别处的是其墓前高高竖起的两根近十米高的“功名柱”，虽然石柱已经开裂甚至崩塌，但主体依旧矗立，柱顶盘踞的石兽依旧雄姿英发，墓栏板上兰菊锦簇，隐约可见孙家先人的儒雅之气。
【传说中的狮神】
陪同我们参观的一路上，孙诚荣老师还给我们讲述了很多孙氏家族的传说。
关于家族舞狮的源起，据说十直镇孙氏家族源流久远，清代中期，他们的祖先从湖北麻城沿江溯流而上，迁徙至此，见此地有山有江，似乎是一片生养之地，于是就此扎根，繁衍生息。但人丁毕竟不像庄稼那样落地便生，见风就长，孙家崇、绍、成、碧四代单传，门衰祚薄，香火难继。有一年腊月二十四日这天夜里，孙家夫妻俩同做一梦，一位白发老者登门告知，若要发子发家，必得迎请老宅狮子，继孝继祭。夫妻俩醒来一议，湖北老宅确实有上辈传下的一副狮舞道具，难道这梦是昭示自己要继承祖业！于是他们筹备狮舞，从正月初二开始请神起灯，舞完上元舞中元，一直舞到元宵节，最后焚化狮头，送神归位。不久以后，孙家夫妻连生六子，后来更有子孙高中举人，光耀门楣。从此，孙家人丁兴旺，“宏文思啟應，承永世宗荣，念怀开大道，必定正邦廷”二十代子孙承前启后，盛大昌荣。后来甚至族中谱字不够用，又添“继兴展伟业，豪杰振华夏”十字。梳理宗谱，八代同堂，孙老师笑称，族里小孩得给最长辈喊“祖祖祖姑婆”了！
虽然“狮神托梦”的说法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但足以体现孙氏族人思源敬祖的朴素思想，这与中华民族传统的家族思想是一致的。
在老堂屋狮神灵位的左侧木板墙壁上，明显有火烧过的痕迹，而灵位及右侧的墙壁却没有。孙诚荣老师讲，七十年代，老堂屋左侧的厢房里住有一户孙家后人，干活的时候，偷偷把公社的几根甘蔗藏于自家床底，其子年幼无知，难挡甘蔗的诱惑，悄悄打燃火麻杆钻入床底下寻找，引火烧屋，片瓦不留，大火延及老堂屋，左半墙烧得黢黑，但眼看烧到狮神灵位之时，风势突转，火舌回头。众人以为狮神显灵，笃信叩拜。
“火烧半墙”的故事，或有杜撰，但由此可见孙氏家族倡导的奉公守法、光明磊落以及天道循环等基本理念，故事也体现了乡民对善与恶的基本评判标准。
当问及祠堂中的三块石碑为何只剩其二时，孙诚荣老师讲，孙家有后人对石碑起了贪心，撬倒其中一块，雕凿成石磨，用来自家碾米！不久，“生子无尻，晚年竟盲”，就是生儿子没屁眼，到晚年双目失明。
虽无从知道“私凿族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孙家代代相传至今的故事，必定有其背后的深意。在孙家子孙形成的观念里，对先祖的不敬，对宗族的自私，必定会招来恶报。
孙氏家族几百年来团结和睦，崇文向善，少有作奸犯科之辈，这必定得益于家族内部的正面教育和反面警诫，得益于良好环境与积极氛围的营造。时至今日，我们仍可以从孙氏家风中观照传统教育经验，思考家族风气对子孙的影响。
【节日中的狮神】
探遗追史，不觉红日西沉，暮色四合，我们结束意犹未尽的参观，随孙诚荣老师前往舞狮活动的现场。不大的院坝里，早已挤满了孙家族亲，大多数年轻人都围坐在一起聊天，静候舞狮开始。而年龄稍长的族人，就各有分工，忙着做菜蒸饭、摆桌放碗、焚钱化纸的，都各司其职，忙中有序。孙氏家族今有六房，按照族规，舞狮活动由六房族人轮流承办，能担当“值年灯首”承办舞狮活动，对于族人来说是莫大的尊荣，他们早在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在值年灯首的堂屋里，狮神此刻还静静地蹲在那里，竹篾的骨架，油纸的外皮，全身描红点金、穿黄戴绿，点缀着用麻线扎制的髭鬣鬃须，更显神威。黄昏时分，值年灯首一家跪拜堂前，以猪头肉献祭，用公鸡血点睛，焚香祷祝，恭请狮神。彼时吹打班子的鼓、马锣、钹、挽锣、大锣一齐奏响，院坝外炸响短挂的鞭炮，舞狮人各持灯引、灯牌，引领狮子起来活动。
“日暮黄昏雄狮醒，下得昆仑飨三牲。逡巡步出堂门外，舒展身姿看子孙”，狮子舞动身形，从堂屋中信步走出，来到较为空阔的院坝中间，腾挪旋转，矫健生风，扫起满地钱灰纸屑，族里各人开始点燃手中的鞭炮，一挂接一挂投向狮子，炮仗烟火不断炸响，烟雾腾腾、火光点点，狮神在烟雾火光中时隐时现，恍若真正的祖先降临，护佑子孙，此境此景，不可言喻。
在狮子开始舞动时，值年灯首充当的“叫口”就提灯开唱，浑浊的嗓音、简单的旋律、模糊的唱词，却表达着在场所有人的虔诚，这个环节被称为“说春词”。孙诚荣老师说，春词多是一些恭敬狮神的祈祷语和祝福子孙的吉祥话，同时也用来引导舞狮人的下一步舞蹈动作。狮舞暂歇时，有一人手执藜杖、腮挂胡须、头戴草帽、身着长衣，扮作土地模样，和众人唱和问答，称为“出土地”。唱词讲述孙家先祖筚路蓝缕创业之功，融入孙氏生养之地的地名介绍，记录着世代耕读传家，勤劳乐业等内容。唱词中有“采茶”词和“倒采茶”词，从一月唱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唱到一月，历数时令与农事，可谓是一部农村百科全书。有时唱词还会临时增改，用于赞扬功绩卓著的孙家后人，或者训诫兄弟不和、婆媳吵架、邻里纷争等。
乡村夜深，天光黯淡，举办舞狮活动的院坝却灯火通明，滔滔不绝的唱词从晚上八点唱到将近午夜，每唱一阵会穿插舞狮表演。尽管夜已深沉，但各房亲眷都不会散去，而族中子孙更是守在狮神和叫口身边，帮舞帮腔，庄重虔诚。院坝中活动热烈，堂屋里也有子孙络绎不绝，各房长者指引年幼者轮流向狮神灵位磕头拜祭，汇报过去一年的成败得失，说明新年的筹谋打算，祈求保佑，各诉心事。
雄狮劲舞、子孙唱颂，直到午夜十二点，唱腔陡歇，雄狮伏地，众人将灯引、灯牌等狮神的全副銮驾从堂屋抬出来。孙诚荣老师解释说，这是要送狮神回归昆仑山了。于是院坝中所有的人都肃穆安静，每人各取三缕纸钱搭在左肩上，然后伛偻提携，朝西面山顶走去。曲折的山道上，不见五指，仰头只见一轮红月，耳边锣鼓炮仗夹着人声，回望来路火光点点，逶迤蛇形，若不是亲身经历，很难言说场面的震撼。
登上山顶，众人都把各自带来的三缕纸钱集中放置在一块平坦的荒地上，积少成多，很快地上就码起了一座小山。孙家人把所有的香烛纸钱都点燃，等待狮神到来。狮神走在队伍后边，孙老师说，这是因为他心念家园、牵挂子孙，所以频频回头，步履缓慢。待狮子走上平地，所有的烟花爆竹都接连炸响，顷刻间火光冲天，声震四野。锣鼓喧嚣，族众观礼，舞狮人将狮头奉入火中，将狮身及銮驾等收拾打捆，由值年灯首一家抬起，从熊熊火堆上方抛到另外一边，来年接手舞狮活动的孙家子孙欢呼拥抢，烟雾火光中人影攒动。狮神就此乘风而去，回归昆仑，孙氏家族持续十四天的舞狮活动也宣告结束了。
【生活中的狮神】
客观审视孙家的狮子，说它是一件用油纸布帛、竹篾麻绳制作的工艺品，或许都略显粗陋，说它是一项集民歌吹打、表演技艺等的传统民俗，或许也有待斟酌。但是，当我们真正置身于孙家族众中间，和他们一起参与过舞狮活动，亲历过精神的洗礼之后，才会真正明白狮神对于孙氏家族而言，是何等重要的精神寄托和文化承载，才会真正理解整个活动中间，孙家后人为何那么虔诚、那么执着、那么狂热。
孙家众人告诉我，今年回来娄子村参加舞狮活动的子孙大概有六、七百人，还尚未聚齐。现在很多人都已在外地安家立业，山隔水阻，客观上有些不方便。为了参加家族的舞狮大会，孙家后人们尽力克服各种困难，调整行期。
一位在新疆从事建筑工作的孙家后生告诉我，他在初六就该上班的，为了在老家观礼狮舞，他只得向工地老板请假，还被扣发了工资。他说：“我姓孙，是狮神的后代，不管怎么样，舞狮活动是必须参加的。”还有一位年轻媳妇自豪地跟我讲，她和丈夫在重庆石桥铺上班，她是孙氏家族的儿媳妇，因为丈夫的母亲姓孙。她强调说，起码我们有四分之一的孙家血脉，所以每年他们还是会回来参加舞狮活动。“明年孩子就五岁了，我们还要带着孩子来看狮子，让他有家族的意识，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狮神所承载的精神信仰和宗族意识，不仅仅集中体现于舞狮活动，它已然融入了孙家子孙的血脉，成为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在参观孙家旧宅的时候，孙诚荣老师曾邀请我们顺道去他的家里小坐，几处门楣上，孙老师自撰的春联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堂屋正门写的是：“老住宅老规矩老活力，新日历新起点新台阶。”既有辞旧迎新之意，更显老当益壮的气慨，高度概括了孙氏家族淳朴家风的世代传承。左侧门写的是“寒窗十三年回乡教书种田，育人三十载进城拖地照人”，不用说这写的是孙老师早年教书育人，晚年含饴弄孙的人生经历了。右侧门写的是“身材时时在增高，知识年年会渊博”，孙老师笑着介绍说，他有子女三人分散各地，最大的孙子十岁了，今年第一次回老家过年。孙子喜欢写毛笔字，对写春联很是稀奇，所以他就撰了这副春联让孙子来写。对联上的字迹虽然有些稚拙，但天伦之乐，由此可见。孙诚荣老师还把厨房窗上的对联指给我看，写的是“十年新疆喝奶茶，今天返家尝川味”，横批是“牢记家园”。他说，儿子在新疆打工成家，孙子十年都在新疆生活，现在长大了，总还是想他多回来，尝尝家乡的饭菜，了解家乡的风物，感受家乡的人情，传承家族的精神，牢记家园和孙家的祖祖辈辈。
告别孙家族众，我们在天光泛白的凌晨离开娄子村，孙诚荣老师站在土丘上久久地向我们挥手，沉沉雾霭中，恍若一头慈祥可亲的老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