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件事,一直我引以为傲:一件是从14岁开始写日记,到现在没有断;另一件是从14岁开始抽烟,到现在几乎没有断。
这好像可以说明一个问题,我是一个极矛盾的人——一半是好学生好孩子,一半是差学生坏孩子。小时候大人们说我是“好孩子”时,表面上装着若无其事,内心却很惶恐。老师们说我是坏孩子时,表面上很恭敬,内心却早起了义。一次晚自习,我在教室里推导物理公式,习惯性地拿出一支烟,没有点燃,夹在手指间推导的忘了自己是谁。正在与牛顿死磕到如火如荼千钧一发的时刻,“啪”的一声,一只打火机的温暖火苗灼灼地向我招手。于是,想都没想,就把烟头凑在了那火苗上,抽一口,好像战场上绝境中来了援军,弹尽粮绝时空投下了物资,立刻浑身注满了斗志,勃勃地决心要把牛顿用一车苹果砸死。过了一会儿(具体的时间无法计算了,长与短在那时没有了意义),突然感觉教室里出奇地安静。小时候写作文,觉得“教室里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就是这世上最美味的句子,到后来写到静的时候,就觉得这句子幼稚得可憎。但当时我手指间夹着香烟趴在桌子上与牛顿打得水深火热时,突然觉得出奇的安静,那份安静就可以比喻为“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只是,那根针没有掉到地下去,而是掉到我的心里,一下一下地往肉里钻,
因为,我一回头,看到了班主任那排黝黑面庞衬托下闪亮登场的白牙。
老实说,当时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就是思想突然从牛顿的抽象世界里回到班主任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十分的不适应。于是,我就呆呆地盯着班主任那排闪着南极冰光的牙齿发呆。害怕是十几分钟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以后的事情,在走进办公室之前,我脑子里只有闪亮的牙齿。
我当然说我不会抽烟只是好奇想玩玩,我还不会傻到相信班主任苦口婆心真是为了我好。要为我好就不要告家长啊。于是我当时脑子里飞快地检索一切可以用到的借口,甚至想对班主任说鲁迅也抽烟,因此不能从是否抽烟来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我没有把鲁迅供出来,倒不是我我有什么气节,而是我觉得这些理由其实很扯,很没意思。于是,当班主任十分清楚准确充分地指出我其实并不是因为好奇才抽烟时,就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的班主任也抽烟,有时候就在教室里抽,有时用夹着冒着烟的手指指着学生责骂。我总担心冒着火星的烟头会戳到学生的脸上,即使不烫坏眼睛,就是烫到了学生的头发也是不好的吧。每到这时候,我就盯着那一团火红看。但我担心的情况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不免隐隐地让我有些失望,就好像一个演员的表演总是欠了一些火候。
班主任把他的烟盒拍在了桌子上,让我把一包烟抽完,抽不完的话,就要告家长。
有谁是在外力威胁之下不得不抽烟的吗?别看课间躲到厕所里或者操场角落里抽烟就好像享受着人间美味,但在班主任的注视下一支接一支地喷云吐雾,这感觉就像自己处在火灾现场,是可以呛出脑浆咳出肺叶的。当我不屈不挠地把十八支烟都经过了我从口腔到气管的过滤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
最后时刻,我看到班主任黝黑的脸上衬托出亮晶晶的失望眼神,那么清晰。
从那次开始到高中结束,我没有在学校抽过烟。
直到我参加了工作,一次在家里窝在沙发里看书。父亲下班回来,坐在我的对面,先倒了一杯茶,接着很自然地抛给我一支烟。那一刻,真是神圣又惶恐。
这一支烟,是一个仪式,是一个只有在男人之间才深刻领悟的仪式。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抽父亲的烟。十四岁开始抽烟时,我就偷偷拿父亲的烟,一两支地拿。但这根烟表明在父亲眼中,我已经是一个可以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世界的男人了。于是,在父亲抛起的那支香烟还在空中做着漂亮的体操动作时,我就立刻挺直了腰板,刚绝果断地接住香烟,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海啸,故作镇静地掏出打火机,给父亲点燃。回来坐下,给自己点燃,这时才发现烟卷在我接的那一刹那,已经被折断了腰。我偷偷地用指头捏住烟卷的断裂处,坚持平静地把它抽完。父子俩谁也不说话,就是默默地抽烟,在烟雾缭绕中进行完了一个仪式。这个仪式,表明了一个男孩子成长成了男子汉。就像古代男孩子的总发,也像印第安人需要独自去猎杀一头野猪来证明自己的成年。
然而,母亲反对的抗议声就开始暴涨起来。起先只是父亲一个人在家抽,母亲就同父亲做着坚持不懈的斗争。现在渐渐三个儿子也相继加入了冒烟的行列,母亲看着敌对势力的不断扩大,内心一定感到很绝望。但母亲属于那种遇刚则强的女性,斗争的意志反而陡涨,有时把我们父子仨一起赶到院子里。我们父子仨就每人手里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抽着烟聊天,倒找到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从某种角度说,意识到抽烟是一种危害,是我已经教学以后。当时我在河北,经常在下课后趴在教室前的栏杆上抽烟。后来一学生说,老师你趴在栏杆抽烟望着天空的样子,忧郁得感人。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抽烟的样子可以有这种朦胧派美学的意义,记得当时还在日记中很发了一通酸得冒泡的感慨。美有时候可能不会感动别人,却像回旋镖,折回来击中了自己。于是从此就中了美毒,连带着把抽烟也赋予了美学上的意义。这种心理很微妙,就像吐出的烟雾,在空中弥漫成无法言说的形状;或者就像香烟入口,一种来自大地的苦涩经过了火的历炼而产生了奇怪的香味。倒很合“万宝路”香烟的广告:男人从此记住了爱!这句广告语,我以为不是真正的男人以及不深品过香烟的人是无法说出的。因为,男人的爱,即使有着爱的香味,一定是以苦为底的馥郁。
但是,自以为的美好往往是心灵上的麻醉。正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从龄官在地上写的“蔷”字猛悟到自己不是“大众情人”,从而在失落中走向成熟。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两个学生捂着自己的鼻子从我身旁匆匆而过时,我才突然发现,自以为的美好只不过是自造的海市蜃楼,再美好的自恋也不过是自我欺骗的烟雾。当眼前的烟雾散去,看清了坚硬的大地。
戒了吧!
我不是一个没有意志的人,所以反对那种把戒烟与意志联系在一起的说法。相对于生理上的依赖,更难以戒断的是心理上的依赖。但这心理上的依赖与意志无关。男人做事,需要理由。再遒髯夸张的男子,在心理上也需要找到支撑。我的第一次戒烟,就在质疑和否定中戛然而止。因为我发现,没有一个理由可以毫无悬念地占领我的大脑,在戒了几天以后,所有那些当初戒烟的理由都变得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于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要戒啊?
是的,为什么要戒!
前年,我又开始了戒烟。一多年的老友理科瞪着眼睛给我发誓:“你要是戒了烟,我就戒饭!”他的大义凌然比得我的戒烟行为就像一次偷渡。我开始每天口里咬着一根火柴棍在教室之间跑来跑去,好像一个刚刚转业的海盗给别人吹嘘次次不可预测的冒险。一个学生专门从家里给我拿来很多的火柴,那些盒子鼓鼓囊囊地挤在一只塑料袋子里等着我的临幸。等我嚼完了十一盒火柴后,一个同事对我说:你试试,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戒了。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烟,毫不犹豫地点着,深吸。
我经常给学生们讲一则寓言:一只汪汪叫的小狗,开心地在路上走着。一只公鸡见到了,就说你这小狗好奇怪,怎么能汪汪叫呀,应该喔喔叫才对。小狗就开始学习喔喔叫。一会儿,一匹水牛见到了,就指责小狗不会叫,并指导小狗改练哞哞的发音。这只小狗就又开始哞哞叫。接下来,小狗又遇到了嘎嘎叫的鸭子,呱呱叫的青蛙。每一个动物都指导小狗应该怎样叫。小狗痛苦极了,正垂着头走着,一条大狗看到了,就问它怎么回事。小狗把经过诉说了一遍,大狗说,狗就应该汪汪叫啊!于是小狗打开嗓子,汪汪地叫起来,那声音响亮极了。小狗不由感叹:还是用自己的声音叫着舒服啊,汪汪,汪汪。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L时,我想说只有自己心里的想法才是最自然的理由,外加的理由只会给当事者造成痛苦。她轻轻一笑,说,我也有一个故事,你不想听听?
我当然想听。佳人作伴,香烟在手,有茶有风,有空闲的时光,如果再有故事,真是此乐何及的美事。于是,她说道:
还是一只小狗,学会了鸭子的嘎嘎叫声,开始还有一些别扭,到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有一次还意外地获得了森林歌手比赛的冠军。从此这只小狗很为自己独特的嗓音而骄傲。一次,它的父亲找到了它,告诉它应该汪汪叫。小狗很不满,但又觉得父亲说得对。于是它就陷入了痛苦……
我听出她这个故事正是改编自我给她讲的,也听出了她鬼怪的捉弄。抬手想制止她,她笑着先制止了我——
要有涵养。听我说完。痛苦中的小狗去找它的老师,老师听完了它的诉说,语重心长地说:任何事都需要理由,只有来自心底的才是最真实的理由。快乐只是贪念,习惯只是借口,往往痛苦才是希望。你认为应该是汪汪还是嘎嘎?
我竟然一时无力反驳。尽管这个临时出场的故事有着很多的破绽,但就像选秀节目中一个刚刚从地里劳动回来的农夫,踏上了选秀的舞台,展现他自然的表演。我嘿嘿地笑着,默默地把手里的烟摁灭。
我知道她想通过这个故事表达的意思,也明白我只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种负责,是剥去了自以为是的借口之后的负责,包括自己和她,她的愿望。其实理由一直就在我心中,只是我一直都逃避,不敢去面对。
三十多年来,香烟伴随着我尘世浮沉,飘摇抗争。这种依赖就像一个多年老友,风风雨雨不离不弃。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同他分手了。
香烟一定会理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