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村 | 金元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具尸体悬挂在门框上,两三只苍蝇从嘴里爬进去,四五只苍蝇从耳朵里飞出来。

昨天我爷爷的三弟,就是我的三爷回村了,与以往不同,他这次是被拉进村的,眼瞅着就不行了。

三爷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退役后被分配到了煤矿,凭借他闪耀的背景和过人的胆识,仅仅六年就当上了副矿长。之后再也没有升,村里有人问三爷:“咋不再往上爬爬?”他说:“就是这个命,我这辈子就只能爬这么高,再不强求了。”村里修天官庙的时候,三爷一口气捐了五万块,直到现在,庙里募捐碑的第一个名字还是——斛律海照-------伍萬元。

他很喜欢气派的东西,这一点我是从他的越野车看出来的——和我等肩高的轮胎,走两个阶梯才能上的驾驶位。去年他开车来看我爷爷的时候十分的威风。车门被一把拉开,不踩梯子,直接跳下来,左手锁车右手摘墨镜,干净利索,一点不拖泥带水。

“重业!哈哈哈!咱爷孙有多少年不见啦哈哈哈!”,他笑得很爽朗,分明比我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还精干。我恭敬地说“三爷,我爷爷在左偏窑呢。”他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很疼,大概是当过兵的手都重吧。

“老哥哥,三狗来啦!”三爷在门外叫喝着,爷爷拖着瘸腿,翻下床来开门,门才刚刚打开,三爷扒开门一把抱住了爷爷:“老哥哥啊······”

就是这么一个热情似火的人去年查出十二指肠癌,这种病活不过一年。“爹爹(老子)这辈子甚的个风光,他妈屄,年轻时打仗下窑,还没有好好耍来了!”三爷开上越野车,带着一家人离开了村子出去旅游。从决定到实行不过一个晚上,三爷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我三爷还紧跟时代,在我之前就已经注册了QQ。出国之后他每周都更新相册,大部分是家人和景点的合影,有巴黎铁塔,有凯旋门,有阿尔卑斯山,有金字塔,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地方。一时间,三爷现在的生活被我确定为人生追求:带着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环游世界。

哎,天公不作美。

电话是前天晚上打过来的,说的就是三爷不行了,赶紧回村料理后事。正巧那两天我做了甲沟炎手术,纱布上还渗着血。即使这样,我还是坐上摩托车,隆冬季节回到了村。

三爷在一间单独的房里,头上缠着纱布,我问:“不是肚子里有病吗,咋纱布缠到头上了?”

“下车时摔了一跤”,大姑呜咽着说。

我看看门外威风凛凛的越野车,一瘸一拐地走到它身边,想找出三爷在哪里摔跤了,那里会不会还留着血,会不会有众人搀扶的痕迹。未果。

山西的冬风很冷很烈,能和它较量的只有麻雀。

秃山头上的斛律金元是土生土长的村民,打了一辈子光棍,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我远远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吹西北风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三爷倚在窗口看我,我艰难地站起来,走进嘈杂的房间,折身穿过门洞,坐在三爷床边,三爷眼里闪着泪花,紧紧抓住我爷爷的手,喉咙呼噜呼噜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已经不是天官庙石碑上威风的斛律海照了,现在他只是一个等死的老头。

三爷凌晨安静地走了,和以往一样,走得干净利落。

屋里没有生离死别的哭闹,也没有财产问题的纠纷。大概是环球旅行陪足了家人,也散尽了家财。哎,过上七天,三爷被埋进山里;过上十来年,三爷就变成一具白骨;过上百年,白骨也成了一捧黄土。等到雨水冲糊石碑的时候,斛律海照就真的没了。这就是死,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清明节我们一家回村祭祖。相较于去年,今年少了越野车的轰轰声。三爷年轻时离婚了,一直没续娶,所以还不能成葬(夫妻合葬),现在被停在一个山洞里,就在斛律金元家的山头上。

大伯大姑在洞口哭得一塌糊涂,明明老人走的时候没有哭了一点,过了一年多却哭这样,我不理解,也觉得难受,离开洞口,走下山头去看看这熟悉又陌生的家乡。

按照爷爷的说法,我们姓斛律的人以前是敕勒族,在斛律光将军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显赫,后来家族出了事,被满门抄斩,只逃出来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几百年来边逃边繁衍生息,一直跑到斛家垣才定居下来,就是现在村子的山顶上。听说以前这里叫苗吾,都是姓苗的,后来山上不好生活,祖先们冲下山来杀光了苗吾村的人,大概是人性尚存,给苗姓的人都修了坟墓,因此这里得名——墓村。

这里确实是坟墓堆起来的村子,但这不是村民离开的原因。一口口空窑像虫子的蛀洞,深深扎进黄土高原,也颇有几分“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意境。

我来到了父母的故居,我和我哥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房主叫斛律马宝,村里有名的大好人,七八年前在煤矿瓦斯爆炸中死了,他在被找到的时候原本肥硕的身子只留下一米不到的尸体——所有的尸体都这样——完全是焦炭。

我和春天的鸟一起了进院子,拨开干枯的杂草,踱步到我出生的那个窑洞前,用手扒开门,透过门缝朝里瞅,但好像有只手遮住了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浓烈的臭鸡蛋味,“这地方不几十年不住人了吗”,我把脑袋用力的朝门缝里钻,想看看里面什么回事,突然整副门窗倒塌下来,原本关的门砸到我头上被顶开了,其他部分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来不及后怕,我吃力坐起身要逃走,却看到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

粗麻绳从房梁上悬下来,挂了一个僵直的人,穿着黑色寿衣,地下是粪便,已经发黑了。蛆虫在黑红色的脸上蠕动,一只鸟飞进来站在他鼻梁上,探头啄食着眼球。他嘴巴张开,垂下来的舌头已经被其他东西吃了半截,剩下的半截爬满了苍蝇。墙面上有很深的抓痕,血顺着抓痕淌下来,留下可怕的印记,手指甲从生满蛆虫的肉里翻出来,挂在指头上掉不下来。我想逃走,但是我的眼睛直勾勾地被尸体抓住,好像能看见他死之前的痛苦:四肢扭动,双手抠墙,指甲盖全翻出来也不罢休,两只眼睛充满了血,好像下一秒就要炸开······

我哥听到动静,知道是我,不顾危险跑下山来跳过高墙找到了我,顺着我目光的方向,他也被尸体吓得瘫倒在地,他缓和了几秒后冲到尸体脚下一把抱起我,慌慌张张的的逃离。

我哥背走我之后的事情就像梦一样,存在过,但捉摸不住了。懵懵然中觉得有人在用砂纸擦我的脸,有点疼,还有点腥臭。我惊坐而起,正在舔我脸的猫被一把掀翻,哇的喊了一声跑走了。

见到我醒来,妈妈爬上炕抱住了我,脸贴在我的额头上,轻声说:“皮蛋(我的小名),我孩不怕,妈在了,妈在了。”我一个十六七的伙计竟然在妈妈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人,呜~~~,直勾勾的,呜~~~”我还是惊魂未定,胡言乱语地边哭边说起来。

妈妈按住我的嘴:“不怕不怕,不要想他,想他作甚了,没事没事,有妈了,有妈了······”说着把我抱得更紧。

缓了一小会,我突然想起什么:“我哥呢?怎么不见他,他在哪,没事吧?”

“哭狗(我哥的小名)也被吓着了,把你背到我们那里之后我们怎么问也不说话,缓了好一会才说了这事,完了带着你爷爷他们去那边了。”听到我妈这么说我安心了很多。

天近黄昏的时候爷爷一行人回来了,确认我的状态后爷爷长叹了一口气,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金元恓惶的,一辈子没好活了一天,走了还被生灵糟蹋。”爸爸喝了口水说:“往吧么(即使这样)有甚想不开得了,想了个上吊,还祸害了人家马宝的风水。”

妈妈啧一下嘴:“人死都死了,你还说他的些过做甚了。”

“对,还是死者为大吧。”我哥也附和着。

爸爸沉默不语,只是不断叹息,表情比听到三爷走时还凝重。

吃过晚饭,爸爸那一辈人聚在院里的石桌边议事:

大伯:“水生,咱爹咱妈也上年纪了,你看海照咱叔走的时候手忙脚乱,寿衣棺材甚也没有准备,孝子们穿的麻衣是一件也没有,满村借。明后(以后)爹妈走的时候又咋办呀。”

爸爸:“我也想过这个事,现在的社会寿衣棺材好说,那个麻衣买不下,只能是做。”

妈妈:“那二年是家(如果以前那几年的话),这些事根本不用操心,我和花兰(伯母)狠狠做几天就完了,如今重业高中了,孩子每天十一二点谁,四五点起,我不能码住孩子的事,娟娟(伯伯儿媳妇)也生下老二了,老大全凭你们两口子照看。”

伯母:“那二年就没想过这些,就觉得老头老太两人下地,几百瓶的做柿子,还精神着了,哎,人老开了就像水流一样哗哗的。”

“你们忙你们的吧,还能因为我们耽误孩子们?”奶奶从房里走出来说“我一天也没事干,想做了就做点,总能做完。”

家里人除了爷爷都在反对,但奶奶的决心远比我们想的要强。

高考完了之后我回村陪爷爷奶奶。

我和其他人确实不一样,我的同学们高考完都去旅游或者打工,再不行的就在家里刷手机。而我,高中时期也算得上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直接回了村。村里没网,信号还差,所有好玩的有趣的东西都不在村里。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尽管上午需要和面洗锅,下午需要浇地拉粪。

爷爷奶奶也说在城市里不舒服,感觉空落落的,能看到的都不是自家的,回了村就踏实了,那那都是自家的,看着就格外的眼明。

热浪卓卓的中午,洗完锅的我后惬意地躺在左偏窑,哪怕外面的天有四十度,破烂的窑里永远十七度,凉爽拥抱我的身体,睡意腐蚀我的灵体。

眼前的老头卖力挥锄,锄头突然在空中停止,老头扭过头死死盯住我,面无表情地说:“斛律重业,你的墓挖好了吗?没有就用我的吧!”说话间飞来一只麻雀,停在老头的肩膀上,灵活跳上了鼻梁,突然猛地啄老头的眼球。喷涌的血水触摸到我的瞬间天翻地覆,一条粗绳从天而降勾住他的脖子,缓缓升空,老头的四肢不断夸张扭动,喉咙咔咔地作响,我动弹不得,好像无数把钢刀微微插进皮肤,每一个动的企图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等到老头安静下来,绳子嘣地断开,老头不偏不倚地掉进自己挖的坑里,我不受控制的爬进洞口,黄土从四面八方涌进墓里,我和老头埋在了一起。

“重业,重业”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眼前的世界开始震荡起来,每震动一次,我就觉得钢刀拔出一分,疼痛钻心。突然一波强烈的震动来袭,钢刀尽退。血液喷涌,浸透土壤。

我用尽全力睁眼,开始是一片血红,头皮猛地发力,整个人瞬间醒了过来。

奶奶坐在我腿边盯着我看,看到我醒来长舒了口气。我坐起身,脑子里乱哄哄的,白色短袖上满是鼻血。

“和你爹一样,一梦魇就流鼻血,推都推不过来,明后(以后)出了门怎么办了。”奶奶忧愁地抱怨。我细细回想梦境,老头的那张脸,那张被鸟啄烂的脸。

过往的回忆慢慢浮现,破窑洞,烂门窗,绳子,烂脸······

“金元!”我大叫一声,把奶奶狠狠吓了一跳。

奶奶缓了会儿,大概猜到了我的梦,抽出一个枕头,点了袋旱烟倚在枕头上抽了起来,故事在云雾中开始。

“他那个境地谁也受不住”,奶奶吐出一口烟来:“就在海照查出来的那两天,金元也查出不好的病了,他不能和海照比啊,海照儿孙满堂,他就一对儿女还都是傻子,平时有个难受时候做不出饭也没人管,往后瘫在床上屎尿也没人管,没活头,没有一点点活头。”

金元确实是可怜人,从出生时候的难产可怜到吊死之后的折磨。

金元的母亲叫苗华,生得十分俊美,她是第一个嫁进墓村的苗姓媳妇,和长生(金元的父亲)很恩爱,惹得村里人十分眼红,这在父母包办婚姻的年代是最值得夸耀的事情,可惜天妒良缘,苗华在生下金元后得了很重的病,第四十三天死在了卫生所。

金元是他们的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苗华死了之后村里并不安宁,尤其是长生一家。

说起来蹊跷,苗华头七那天长生不见了,呼喊斛律长生的声音在村里持续了一个晚上,但没有一点回应。第二天人们发现长生吊在一棵槐树上,听说长生和苗华在这里见到了彼此的第一面。

起初人们用殉情来歌颂长生的死,但后续的事却让人们把二人的尸体拉出来砍成几节才罢休。就是苗华长生死后的那三年,第一年的雨水很足,甚至可以说是泛滥。在雨水的冲刷下,村里塌了一口窑洞,好巧不巧,那一口窑就是长生那一家的,一块大石砖一下砸在了金元的叔叔的头上,当场断了气,金元奶奶满脸是儿子的血,哭得撕心裂肺,突然一口气没换过来,只呼气不吸气,脸憋从红转紫,人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慌忙跑去找德福(村里赤脚大夫),可德福还没到,金元奶奶就躺在地上没了气,德福来了也只是摇头叹息:“哎,哮喘病,来迟了呀我,哎呀!迟了呀!”

金元爷爷埋葬了自己的儿子,第一个是这样,第二个也是这样,就连自己的老婆也是亲手埋葬的。偌大的家里只剩下爷孙二人相依为命。村里有懂点阴阳风水的,劝金元他爷爷说苗华有问题,还提起了以前村子里苗姓人被杀光的事,七八十年来都没有姓苗的嫁进来,苗华一来就出了那么多事。

无一例外,所有来劝说的人都被赶走了,棍棒交加。自己的儿子儿媳妇相敬如宾,彼此恩爱,对待父母也是孝顺至极,他们凭什么来诋毁,难道因为这看不见抓不到的阴阳风水?

奶奶拿起烟枪在炕头磕了磕,磕出一些黑色颗粒,奶奶说那是烟油。她放下烟枪,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说我上火了才流鼻血,要多喝水,我心想:你不是刚刚才说我是因为梦魇才流鼻血吗?

苦难还没有放过他们。金元和他爷爷度过了还算平安的一年,第二年又出了事。

金元和你爸,你姑同一年当柯(方言,一种发作猛烈的病症,严重者可致死)。虽然说那时候你爷爷还在中阳汇报工作,家里还有大伯二伯,都能顶上事,我们照顾得周到,你爸你姑就没落下什么病根。金元家人少,就他两。金元爷爷从早到晚不出门,就是照看金元,要说周到的话,不比我们差。即使这样,金元还是一天不如一天,金元爷爷把德福请了过来,德福给金元开了点中药,其中有一种特殊的药引子——猪奶。

德福用这种药救了无数的人。金元爷爷很信德福,每天准时给金元吃药喝奶,金元也慢慢好转过来。

就在金元爷爷以为金元痊愈的时候怪事又发生了:金元疯狂挠胸口,嘴里一直喊着爹妈的名字,说什么要跟他们一起走。村里人赶到金元家里的时候,金元被他爷爷绑在树上,已经没意识了,胸口满是抓痕,血淌下来浸红了绳子,金元爷爷坐在门槛上,眼睛已经哭肿了,嘴里念叨着:“长生,儿啊,那这是要干嘛了?我们姓斛律的是对不起姓苗的,但金元是你亲儿啊!”村里人七手八脚地给金元解绑上药,安顿到炕上。不就,门外进来个外村人,是山头的张师傅,有走黑过阴的本事,但是他的一只眼是瞎的。张师傅看了看金元,问起了由来经过。直到情况之后,张师傅让人们都出去,窑里只留了金元,张师傅和他徒弟。

窑洞里的张师傅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念着念着突然大声喊叫。村里人想趴在门上看,但全被金元爷爷赶开了,说什么看破就不灵了。喊叫声渐渐消失,张师傅推门走出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村就不能嫁进来姓苗的!你儿媳妇埋哪里了,带我去!多带几个人,搞不好要把她刨出来。

村里人肯定嫌晦气,金元爷爷直接去外面雇人。当天金元爷爷带上张师傅和外雇的几个人去了坟地。后来的故事是奶奶认识的一个人说的,他是外雇的那几个人之一。

猫从门外进来,窝在奶奶的身边,奶奶把手放在它身上轻轻抚摸,继续着故事。

棺材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吓住了:都五六年了,长生苗华的尸体一点没烂,郎才女貌的样子就像昨天还在恩爱着。金元爷爷看到,瘫倒在地上,渐渐失了神,只是呜咽,凄惨疑问又无奈。

张师傅不敢怠慢,命令人们把尸体拖出来。可是外雇的人也想不到要干这么晦气且诡异的事,都在推脱后退。金元爷爷慢慢站起身,含着泪水跳进墓坑,用力地拖拽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从墓里把自己的儿子儿媳扒了出来。张师傅恶狠狠地盯着那些外雇的怂蛋: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也不骗你们了,今天来的都躲不开,要么把尸体剁碎了再埋起来,要么回去全家受祸害,自己选吧!

哎,拿钱办事,天经地义,更何况所有人全绑在了一起,干!

斧头,锄头,铡刀,大锯各种器具一起上,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没人敢松懈一点点,夕阳下大汉们卖力的身影和刀斧砍树般的响动格外瘆人。

为了死去的妻子儿女,为了死亡边缘的孙子,一位父亲把儿子的尸体挖出来剁碎。

后来金元慢慢地好起来了,就是落下个腿瘸。自然,村里没人笑话,能活着真的就很不错了。金元爷爷活了八十多,也算是寿终正寝。

村里有个破旧的规矩,身体残疾的人只能和身体残疾的人在一起,就比如聋子娶瞎子,哑子嫁瘸子。金元娶了一个傻子,叫四儿。金元接受传统,没有怨言,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受和自己一样的苦难。

金元的孩子确实没受苦难,起码可以说金元的孩子每天都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没有烦恼的人。

四儿把金元的大儿子生进了厕所,捞出来后发现孩子已经死了,很幸运,他这辈子的苦难就那么几分钟。

四儿很争气,又给金元生了一对龙凤胎,对的,都是傻子。但金元不难过,给龙凤胎都起了名字,儿子叫狗蛋,女儿叫奴儿。他说:名字贱一点好养活。

但他们也不是完全傻,还可以在村里跑,讨吃,帮忙酒席。

用抖音那些小视频里的话说,他们是村里的守护人,能抵挡村里的霉运。

奴儿很快长大了,到了十七八嫁人的年龄,金元的老婆四儿就是傻子,金元也不愁女儿嫁不出去,用他的话说,十里八乡总有身体残缺的,那些人招对象可不好找,知道我家奴儿之后他们还得上门来说亲!

金元是过来人,说得很准。白龙山的哑巴锁大寻了这门亲事,他两条腿天生瘸,住上拐杖勉强能走路,用特制的手摇自行车还可以收收破烂。对于奴儿来说,这是最好的亲事,起码能活着,不会饿死。

婚礼很简单,两家聚在一起吃了个饭,是,十多个人里没一个齐全的。那天狗蛋很开心,他到底是开心于姐姐有归宿了还是开心于没了和他抢饭的人,不知道。但是四儿哭了,难道一个傻子也能知道女儿要离开她?难道傻子也会怕自己的女儿受苦受委屈?看来母爱确实是最伟大的天性吧。

因为白龙山不方便收破烂,奴儿一家就住在了墓村,和金元住在一起。金元因此把倒塌的窑又修了起来,他和老婆儿子住在里面。另一口给奴儿住。过了大概一年吧,奴儿怀上了第一胎。

金元犯难了,要是生出来的又是傻子怎么办。都和奴儿狗蛋一样活着吗,不行,不能这样了,那是作孽;那万一是个好的呢,只要有一个好人,无论男女,这个家就有希望,金元每天锄的地,奴儿家每天收的破烂就都有了意义。

奴儿分娩的那天,锁大“开车”把奴儿送进了卫生所。金元一路小跑,在孩子哭出第一声的时候赶到了。

是个男孩,锁大眼含泪水,残破的身体不断扑腾,嘴巴里呜呜呜地叫唤。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大事,猛地一下从座椅上翻下来,手撑着上身“冲进”产房,看到床上满是鲜血,奴儿躺着一动不动,他连忙抱住大夫的腿,用手指着奴儿,焦急地呜呜叫唤。大夫显然被吓到了,赶紧挣脱开,恢复了一会儿说产妇没事,回去多给她补补身体。

门外的金元看着怀里的孩子傻笑,他看着孩子头不傻,腿不瘸,口也不哑,就像是别人家的孩子一样。

奴儿坐月子那几天,锁大天天往回家带好吃的,花生,奶糖,蜂蜜糕还有牛奶。院子里堆的破烂越来越多,奴儿碗里的肉也越来越多,就得这样,把钱花在爱的人身上。没发生在骑士和公主之间的爱,却在傻子和瘸子之间发生了。这是最淳朴,最原始,最纯洁,最高尚的爱。

孩子不傻,甚至有点聪明,村里人都能看出来,这孩子十个月就会走了,一岁多的时候口里就咿咿呀呀地乱讲,这应该都是金元教的。虽然金元家是村里条件最不好的,但金元孙子却是村里第一个吃奶粉的孩儿,不是因为奴儿没奶水,而是锁大不肯,他主动买来奶粉给孩子喝,村里人都懂,都不说。

那么大的家只有金元一个真不行,虽然说村里人很照顾,但有些事还是防不住。那天中午出奇的热,奴儿和金元在家里,狗蛋和往常一样在村里疯跑,瞎唱。原本孩子是栓在床上的,这样大人能省心,可那天金元抱过孩子之后就忘记栓了,在金元和奴儿睡着的时候,孩子爬到了灶台边,灶台上是一锅热水,孩子两只手撑在锅盖上被烫到,手往回缩,身子就砸在了锅盖上,锅盖被砸的翻了一圈,把孩子闪进了锅里,锅盖转了一圈刚好扣住。孩子烫啊,在锅里不停地扑腾,金元听到动静,看见灶台上跃动的锅盖和炕上消失不见的孩子,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连忙从床上翻下来,拖着瘸腿向灶台冲去,在金元手掀锅盖的前一刻,锅里没了动静。金元一把把锅盖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金元也不顾锅里的水烫,赤手把孩子抓出来,连滚带爬跑到三爷家。

救不了,镇卫生所不接手。金元抱着孩子又冲进了三爷的车(那时候我三爷还活着),三爷不啰嗦,带着金元爷孙二人直奔县医院,速度快到后面的警车都追不上。

三爷追上了,到了医院后用三爷的面子,医院立马安排了最好的治疗,孩子的状况稳定了下来,但是还没有脱离危险。

那天金元给三爷跪下了,三爷没把他扶起来:“做甚的人了?!连个孩都看不住,那时候咋没把你当柯当死,这个孩子要是没了,这是你金元给你自己做的一辈子的孽!”金元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不知道是不是轮回,金元的孙子在医院里活了四十三天,和金元的母亲苗华一样。金元一直住在医院里陪孙子,三爷承担了他的全部开支。孩子没的那天,金元很平静,平静到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一句话不说。

金元悄悄地带走了孙子,没有通知三爷。县城离村子有八十多里路,没人知道金元走了多久。他从我们门前经过,当时我爹在给我妈盖全村第一间平房。村里人都来帮忙,包括狗蛋和奴儿。狗蛋见到他老子回来了,口里叽里呱啦地乱叫。金元一句话不说,摆开身体结结实实的甩了他一巴掌。狗蛋被打的翻倒在地,哇哇地喊叫,来我家帮忙的人连忙走上来吧狗蛋拖起来,拉开金元。

人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拉开他们后都不说话,我爷爷从房顶走下来,给金元点了一根烟,拍了拍他后转过身招呼大家继续干活。那时候我哥三四岁,看到金元背着什么东西,还盖着布,小孩子都好奇,我哥就把布子掀了下来,金元背的就是他的孙子,穿着新衣服,花花绿绿的,好像还活着一样。我妈急忙冲上去把白布盖上,给了我哥一巴掌,把他从金元身边拽开。

金元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吸了一口烟,在烟雾中离开。人们远远地看到金元一瘸一拐的上山,期间白布被吹掉了好几次,金元下山捡白布,上山回家,又下山捡白布,又上山回家,来来回回。金元终于还是回家了,不久院里就传出了奴儿的喊叫,她冲下山来,又滚又跑,又哭又叫。

金元几天都没有出门,村里人怕他想不开,山下的邻居天天上山看他,金元也不理会他们,只是用502胶水粘锅盖。来看他的人说这锅盖是铁的,怎么能粘的住?金元只是不停挤胶水,不作一点回应。

村里有人找过三爷,说他那天说话太冲了,什么叫一辈子的孽。

三爷眼一瞪:“你晓得老子那天在医院找院长时有多孙子吗,他妈,老子自家的事也没费过这么大的劲。再说了,多好的个孩儿了,生在他们家就是他家的福,真的是,怎么能掉进锅里,房里是活人么?那他妈屄纯粹是死休(死人)”。人们不敢反驳。

三爷确实为金元花了不少钱,少说也有千八百,九十年代的千八百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不过三爷没有去要,直到走的时候也没提。

后来奴儿再也没有生过孩子,锁大把奴儿和孩子带回了白龙山,再也没有来过墓村。

金元和四儿也去白龙山找过奴儿,但是他以前没去过,就一直找不到,后来他四处打听,得知奴儿一家离开柳林县了,至于他们去哪里了,没人告诉他。

金元的生活回归正轨,可他越来越昏聩,我家房子修好后他居然要花十万买下来给狗蛋结婚用,自然,这被我妈一口回绝了。

值得一提的是狗蛋失踪过一段时间,金元跑遍了乡镇,就是找不到。有时候他大晚上也出来找,他会把人家的门敲开,问:“我家狗蛋是不是躲在你家后窑了?”要是人家说没有,他也就罢休来了;要是一句话不说直接关门,金元就要大喊大叫:“就是你偷走我家狗蛋了!狗蛋是我儿!狗日的你还我狗蛋!”。起初人们念在他可怜,任他叫唤。后来他骚扰得越来越频繁,有一次就被别人打了一顿,三四天下不了地。

福海晚上在高村看戏的时候找到狗蛋了,通过村支书通知了金元。

后来的故事是金元活着时在我家串门时说的。

金元知道了狗蛋的消息后立马起身去高村。高村离墓村远,金元走起来还不利索,一直走到第二天清晨才找到狗蛋。狗蛋在一张硬纸板上缩成一团,嘴里噔噔噔地打牙颤。金元悄悄坐在他身边,把自己破了洞的满是油垢的大衣盖在狗蛋身上。金元说他那时候真想哭。不一会狗蛋就起来了,看见金元后用手指着嘴巴咿呀咿呀叫,金元给他买了两个大饼,带着狗蛋去吃碗团,吃芝麻饼,把高村的好吃的都吃了一遍,父子两个带着给四儿的那份好吃的走了一天才回了家。

去年酸枣很贵,据说是因为酸枣的核可以做治疗新冠的药物。一时间,全墓村的人都开始打酸枣,有人一天打二百多斤,能挣一千六百多块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酸枣这东西全长在悬崖峭壁上,因为打酸枣摔死的人不在少数。

其中自然包括了四儿。

在人们都觉得好久不见四儿后才知道金元已经把四儿埋了。

之后金元就上吊自杀了。

金元的一生在和村庄的诅咒斗争,在和不公的命运作斗争。可能金元走到马宝家的窑洞觉得自己斗不过了,于是就撬开门自杀了,直到生命终结,他都在作斗争,和自己的死法作斗争。没人能评价他的死,垂死的战士想结束痛苦谁又能指责呢。

奶奶扶着我站起来,说要给我看好东西。我跟着奶奶走进正窑,炕上摆满了麻衣,白白的中间点缀了些许红色。“到时候我死了,你和你哥,还有你堂哥,反正是你们这一辈还没结婚的人就穿这种衣服”奶奶指着其中一件对我说。

奶奶老人机突然响了起来,居然是海照,我问奶奶:

“你们认识几个海照啊?”

“就你三爷爷一个呀,咋了?”

我指着电话,颤声说:“这是不是三爷给我们打电话了?!”

大概是我家无愧于三爷,睡在炕头的爷爷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电话,直接接通,一家人紧张起来,都屏声凝息地听着,“哎呀呀呜呜呜,嘿呼呀哈哈········”电话那头传过来狗蛋模糊悠扬的歌声。

“狗日的怎么把三狗的手机给偷走了!”爷爷大声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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