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拉拉
我长得应该是好看的,因为我曾得到过一个让我高兴了很多年的夸赞。那个人对我说:“你的眼睛就像喀纳斯的湖水一样迷人”。
我热爱我的家乡。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有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在那里无数的采油机不眠不休,日夜对天地磕着头。有童话边城布尔津,额尔齐斯河在小镇静静淌过,沉默不语。有神秘的阿加利亚湖,冬天的时候,鹅毛大雪在湖中央铺天盖地,美的让人窒息。还有像油画一样迷人的童话镇,清晨炊烟从小木屋顶袅袅升起,远处的雪山会发光。那是像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
真希望,个人介绍到这里,就概括完了我整个人,我所有的一切。
我可以依照这样干净美好的形象,从此幸福下去。可是,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唯有过去的事没法改变。那些年,作为一个小偷,作为三个孩子的妈妈,作为一个瘾君子,一个酗酒者,一个罪犯那样羞耻的存在,那像活在地狱里一样的过去,深深地烙印进我的生命里,永远都没法被改变。
小偷对于我来说,就是从小就开始偷
我还没上小学,我爸妈就离婚了。
那时候我爸沉迷赌博,还出轨了牌桌上认识的一个胖女人,常常夜不归宿。被我妈发现后,干脆直接搬到那个女人家里去住了。我妈忍无可忍,就跟我爸离了婚。我跟了我妈,继续过一贫如洗的生活,我爸和那个女人据说后来去了江苏。
我上学后,脑子笨又厌学,一直成绩很差,我妈打我骂我也没用。
三年级寒假的时候,我爸回了趟家乡。走之前来看我,带我去买了玩具,零食和新衣服,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去外面过好日子。
一回到家后,我就告诉我妈我上够学了要跟我爸走。我妈火冒三丈,一边打我一边哭,我哭的比她还玩命,以表达我的决心。第二天趁我妈出门,我就偷跑去找我爸了。我妈疯了一样找上门来,我死死抱住我爸的腿,死活不跟她回去。
就这样,我就像我爸一样,背叛了我妈,全然不顾她的伤心绝望,全然不知我拼了命想要过的好日子,是我地狱生活的开始。
到了江苏后,我才知道,我爸和我后妈,带着几个孩子,组成了一个小偷团伙。
加上我一共四个孩子。一个是我后妈的儿子,十六岁。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从他亲生父母那几十万买来的,一次性买断到十八岁。一个女孩,一年十万从她父母那租来,跟我一样大,十岁。这个世上真的是有那种父母的,孩子对他们来说,可以被当做改善家庭经济情况的家当一样变卖。
我爸和我后妈基本不会自己亲自动手偷,都是指挥这几个小孩偷。小孩一来比较容易得手,二来如果被抓了也没事。要是被偷的人当场发现了,一看是小孩,多数也不会报警,遇到凶的扇几巴掌揍两下出出气也就算了。即便是报了警,未成年的小孩也没多大事。
到那不到两个月,他们就开始百般说服我,教我技巧,训练我,让我也出去偷。我像读书的时候一样笨,学不好还胆子小,总是失败不能得手,经常一天下来什么都没能偷到,或者偷到的太少,回家后就会挨打。多数都是我后妈的儿子打我,用皮带,用衣服架,或者其它的他随手捞起来的东西,每次下手都很重。有时候我哭着喊着说要回老家,会被打的更重,我挨过无数打。
那时候最奇怪的是,刚开始几个月,我每次挨打之前我爸都会借故出门,等我被打完了,他才会回来。回来后看到我哭,他就会哄我安慰我,然后说我跟你哥哥说以后不让他打你了,或者说你哥哥也是为了让你长本事为了你好这类的话。我那会特别傻,觉得我爸是真的爱我疼我不舍得我挨打,我爸也没办法都是为了让我长本事。直到后来我大一点了,才意识到我被打的时候他是故意躲出去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开始恨他了。
差不多被打了一年多以后,我才开始不怎么经常挨打了,因为偷东西的本事被硬生生的打出来了。偷东西很害怕,但是偷不到东西回去挨打对我来说更可怕。偷别人东西的恐惧,就是靠这种更强大的恐惧克服的。
就这样,我在无数的打骂里,从小就开始当起了小偷。
无处可逃的逃亡
曾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逃走?
我也想要逃走啊,无数次的都想要逃走。可是那个时候,家,就是我根本回不去的远方。
回家的路太远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当时对家乡的概念就是离江苏特别遥远,因为当时跟着我爸是坐了好几天的火车,又坐了好长时间的汽车才到的。那么远的路,我一个孩子,没有钱,还不怎么会说汉语,对坐车买票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况且我也无处可去。我爸当时跟我说的是我妈不要我了,说他给我妈打电话叫她接我回去她不肯,还怕我爸联系她直接换了号。我当时听了后信以为真,特别伤心特别恨我妈。
我一直也是在被监视下活动的。偷东西都是两个人一组,小孩负责偷,大人和我后妈的儿子负责在附近监视和转移走偷到的东西。除了我后妈的儿子,我们其他三个小孩手里都不会给留钱的。需要买什么,会给买,但是想要现金是不会给的。没有钱,被控制被监视下,我根本逃不了,也不知道逃去哪。
那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就跑过几次,结果每次都被抓回来了。他最后一次逃跑,当天晚上就从车站被抓了回来。回来后被我爸和我后妈的儿子一顿暴打,打完后躺在床上两个多月起不来。从那以后,我就更不敢跑了。
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开始了我第一次逃亡,幸运的是,我还成功了。
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团伙已经十一个人了,我爸和我后妈又陆陆续续的买了几个孩子。我们几个已经稳定的跑的几率不算大的老手,已经被监视的不怎么严了,可以有一点自由活动时间,甚至还会给些零钱花。不过我们还是两个人一组,相互监督也相互配合,到了晚上回去后就被搜身然后拿走偷来的东西。那样的生活渐渐麻木和习惯后,我想逃跑的念头已经很少有了。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后妈的儿子竟然想强暴我,我爸当时还替他说话,委屈和愤怒之下,我就又想跑了。
我当时是跟比我大两岁那个男孩做搭档的。我跟他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了。他很疼我,叫我妹妹,总偷偷亲我脸蛋,算是对我最好的人。我说我想跑后,他就帮我一起每天在公园的花坛里藏一部分偷来的钱,然后藏了差不多有两三万后,我就跑了。
跑的那天,我唯一舍不得的就是他。我想让他跟我一起跑,我害怕我跑了,他回去会因为没看好我被打。他说他不跑了,他说他现在是我们这些孩子里偷的最多的,我爸和我后妈主要就是靠着他,对他也好,跟亲儿子一样,所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打他了。再说再过一年满18岁了,就可以自由决定去留了。
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一个人逃到了河北。他有个网上聊天认识的女生,是我们老乡,在河北那边做小偷。我就去投奔了她。她和她哥哥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哥哥二十一岁,天天在家打游戏,或者帮她妹妹销赃,万一她妹妹被抓了,他就去派出所打点关系,交罚款交保证金把她妹妹捞出来。
逃出了江苏,投奔了他们兄妹俩,住在他们租的房子里,我还是做小偷。但是我起码是自由的。我偷来的钱我都可以自己拿着。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是哪天不想出去偷了我就可以不出去。那是我渴望许久的,自由的感觉。
说到这里,一定要被瞧不起了。肯定有人要问,为什么逃了还要做小偷。不过没关系,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么一个人,除了学会了偷什么都不会。并且我随便偷一偷,就有钱了,就很难再想去干底层苦力,挣那点微薄的工资了。人避难趋易的这种心理是很难克服的。再说就算我想去打工,谁会要我呢?我没有那个自信,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去生活。
所以,即便是逃了,我也没有逃出当小偷的命运。
我的孩子管我妈妈叫妈妈
然而,我更糟糕的命运还在后面。
后来,我跟那女孩的哥哥在一起了。不仅如此,我们还有了两个孩子。等我18岁到年龄了后我们还回家乡领了证结了婚。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才17岁。第二个孩子是19岁生的。
孩子的出生,并没有让我停止当小偷,反而孩子成了我保护自己的筹码。因为那几年五次被抓到派出所,都因为我在孕期或者在哺乳期,而当天或者隔天就被放出来了。另外多次被偷的人发现了我,看我是孕妇或者抱着孩子,也拿我没办法,打都不打我,要回被偷的东西就放我走了。因为有了这样的筹码,我那几年偷起东西来最猖狂最大胆。我有时候在想,到底那时候生孩子,是为了要个保护,还是真的想要孩子。
回家乡办婚礼的时候,经过长时间痛苦的纠结和挣扎后,我几番周折找到了我妈。我妈住到了我乡下的外婆家,我外婆偏瘫了,她辞了工作回去照顾她,这些年没有再婚,过的很艰苦。我给她讲了我这些年的事后,我们俩抱头痛哭了好久。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根本没有不想要我不去接我,而是我爸走后换了号,她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去我爷爷奶奶家找,他们也说我爸不跟家里联系,不知道去了哪。
跟我妈相认后,我就开始背着我老公每个月都偷偷给她打钱,让她生活用,剩下的让她帮我存起来。我跟我当时的那个老公基本都是不存钱的。钱来的容易,花的就很随意,如果不给我妈,我很难存下钱。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我跟我老公还有他妹妹就不在河北了,我们换了个城市,慢慢扎下根来。在那里还认识了不少同行。也可以说都是一堆垃圾,有一半的人都吸毒。
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我那个老公被带着也开始吸毒。他慢慢变得什么都不管,每天就是吃喝赌抽吸和玩游戏。两个孩子他完全不管,我偷的钱,除去每个月偷偷打给我妈的,剩下的几乎都被他挥霍干净。我们不停的吵架,打架,状况毫无改善。有一次打架,我为了跟他赌气也吸了毒,我说行,我管不了你,那我也吸。当时我真的是气疯了气傻了。结果也染上了毒瘾。
吸毒一段时间后我瘦到七十几斤,皮包骨的感觉。牙齿也被毒品腐蚀坏了,常常疼的要命。孩子也照顾的很糟糕。那段时间,我的大孩子受毒品气味的刺激,经常坐在沙发上整夜不睡觉,瞪着圆圆的眼睛,不哭也不闹,重复做着攥紧手掌然后伸开的动作。第二个孩子四个月就被我断了奶。常常需要我那个老公的妹妹照看。我特别后悔,也很努力的尝试过戒毒。感觉毒瘾要犯了,我就玩命喝酒,把自己喝的烂醉,把毒瘾醉过去。但是效果并不好。
后来实在没办法好好照顾两个孩子,当着孩子的面吸毒也让我无比内疚和羞愧,我就把孩子送回了家乡,留给了我妈照顾。她劝我不要去外面了,留在家跟她一起养孩子,但是我不肯。我当了太多年小偷了,停不下来了,就像毒瘾一样,难以自拔。
那几年浑浑噩噩,很害怕这样下去,将来我孩子的人生也会被我毁掉,但是我却停不下来。
这两个孩子基本就是我妈看大的。他们跟我不亲,跟我妈亲,毕竟我也不配当他们的妈妈。他们一直叫我妈妈叫妈妈,叫我姐姐。到现在也还是这样。
被抓了,我的小偷之路终于被迫结束了
孩子送回去后,我们一伙人常常去一个高级商场偷。
那个商场的一个片警抓到过我两次,但是之前有孩子,拿我没办法,都给我放了。打了两次交道后我们就算认识了,后来我们拿钱直接买通了他。每天偷来的钱,都会分点给他。钱太好使了。拿钱买通了他后,我们偷起东西来便利多了。我们偷来东西,他经常还帮我们转移走,直接放到他的警车里,方便我们一身轻松的接着偷。有人报了警,他去处理,表面公事公办,没人了就把我们直接放了。他跟商场的保安也熟,打声招呼给点钱,保安们对我们也是视而不见。赶上严查有行动,或者其他他没打过招呼的同事执勤,他就会提前告诉我们,让我们先不要去。
这样的好日子,直到有一次,我们偷了一个当官的老婆的钱包和手机后,彻底结束了。
当官的很愤怒,要求必须把我们抓到,雷厉风行,当天就跟派出所调了商场的监控视频,锁定了我们后第三天就把我们一伙人给抓了。连回收我们手机的那条线也给端了。
那个一直罩着我们的小片警,第一次做到了真正的公事公办。
身边没有了孩子作筹码,又被定性为团伙作案,我在看守所一直被关了快两年才刑满释放。
那一年多,我是看守所的“三无人员”。没有钱,没家属管,也没有律师。跟外界完全断了联系,失去了自由。我没让警察通知我妈,她听不懂汉语,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让她担心。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不知道哭过多少次。想起自己的事哭,想起我的孩子哭,看别人哭也跟着哭。
不过这一年多,我戒掉了毒瘾,身体也胖起来了,看起来健康了很多。也下定决心,出去后再也不当小偷了,再也不想过躲在阴暗里见不得光的生活,再也不要这样糟糕的荒唐的人生了。
狱后重生
刑满释放后没多久,我就跟我当时的老公回家办了离婚。孩子我说我都要,他也并不坚持。应该是他对自己也没信心,不觉得自己配当父亲。
办完离婚后我就留在了家乡,跟我妈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那个时候,我终于觉得自己像个生活在阳光下的正常人了。
我还在网上联系上了那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那个曾经对我说,我的眼睛像喀纳斯的湖水一样迷人的男孩。终于联系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我们的家乡。他说他从小就特别喜欢我,说我消失这一年多,跟他断了联系,他特别担心我,也真正明白了我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为了找我,他特意跑回了家乡。最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当他旅馆的老板娘。
再后来,通过我们两个人的努力,真的是靠自己脚踏实地的努力,真的再也没偷过,我们一起慢慢把特别小的小旅馆变成了理想中的客栈。我们结了婚,又有了一个孩子,他对我和我另外的两个孩子都很好。他说我从小吃尽了苦头,现在要加倍对我好。
我们婚礼的时候,我爸还来了。我老公说那一年我逃走后,我爸拦着不让我后妈和她儿子去找我,还总是偷偷问他我的近况。
我依然特别恨他,恨他曾亲手把我带向地狱,恨自己耻辱的永远也洗不掉的过去。但是,在现在温柔的光芒万丈的爱里,我终于开始喜欢自己,喜欢这个世界了。
希望这世上,那些曾经像我一样,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背井离乡,活在光背面的人,最终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