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村子,叫泰山下,崇山环抱,曲折深邃,任意拐个弯便是别有洞天,屋舍农田,果树鱼塘,犬吠牛羊,仿佛没有尽头的桃花源。而如今,没有人在乎它的过去,更没有人在意它的将来。大部分村民已搬迁出去了,去追求所谓的现代化的生活。山头被抹平,高架桥横跨村子。角落里偶尔出现一只瘦弱的老狗,没精打采,看见陌生人也不屑吠一声。
然而,每个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影子,站在这个土地上,我仿佛听见曾经的一大群孩子嬉戏的笑声,在耳畔……绵延回响着……我是这个群孩子里面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跟我同龄还有一个小伙伴,据说她婴儿时期很顽皮,固取小名牛子,很刁钻古怪的名,但其实她脾气非常好,她比我大一两个月, 还有一个妹妹,比我们小两岁,她个性比牛子活泼。我们三人经常拉着一大堆比我们小一些的孩子玩耍,那会子,天高任鸟飞,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看着阶前长长的草,如梦难醒。
我常常独自坐在门口石阶上,看天空中飘移的云朵,看地上的鸡走来走去。三姑姑在屋子里编织篮子,屋子在围拢屋上边的山坡上,这是客家人的房屋特点,依山傍水。屋子上边更高的山坡,是成片成片的竹林,竹林后边还是竹林。编织篮子到集市上卖是农村妇女的日常手艺,得以贴补家用,新鲜竹子削成纸一样的薄片,散发出的气味清香悠远,那是我儿童时关于嗅觉的独有记忆。
秋收时节,各家各户都忙农活,大人们在田里刈稻子,客家话叫“割禾”。而我,常常负责煮好茶水给他们送过去。我拎着大壶嘴的水壶,客家话叫“铜煲”,摇摇晃晃地走在田间小路上,知了叫,草虫鸣,打谷机嘎吱声,空气中混杂着新割稻草的香味。阳光搅拌着清澈的茶水,晃晃荡荡的一大碗咕咕下肚,一刹那间冲淡了人们一天的疲惫,这个时候,大伙累着也快乐着。这家忙完了帮那家,那家忙完又帮这家,甘于其中,甘之若饴。
晒谷场晒铺满稻子,金灿灿让人目眩。“去把谷子翻下,丫头”我啊叔,向我喊道。我拿起斗笠戴在头上,两只鞋踢到一旁,踉踉跄踉踩在滚烫的晒谷场,不一会功夫,我的脚丫子就划出一排排整齐有序的线条,竟然浑然不觉的扎脚,反而快乐起来,仿佛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滑了一个轮回,清汗盈盈,跑回家门口“我翻好了”,啊婆拿手帕给我擦汗,“怎么又让娃去翻谷子”一边擦一边不满地对啊叔说道。适才感觉双脚麻麻的,痒痒的难受。有时候也会遇到天气突变,乌云乍起,骤雨欲来,大伙又赶紧忙着收稻谷,全家出动,大人小孩忙成一锅粥。这家忙完又帮那家,那家忙完又帮这家,稻谷抢收成功,大伙站在屋檐下,看着一场暴雨哗啦啦倾泄下来,我伸手触碰屋檐顺流而下的雨水,水花打在脸上,清凉舒爽。
在这里,各家各户都不关大门,左邻右舍,村头村尾,时不时前来串门,犹如梁上的燕子,来去自如,络绎不绝。而阿公又是极为热情的,家里虽不富裕,可家里但凡有好吃的,喜欢与人分享。有一天,家里炖了肉,干活的翠婆娘下地回来路过讨水喝,闻到炖肉的香气,“呀,好香啊,今儿个炖肉啦”“是呀,你要想吃自个去厨房拿碗盛一碗吃”阿公道。她便不客气蹦入厨房盛了吃,吃罢抹着嘴角一脸幸福地谢过就回去了。过几日,翠婆娘便会抱着家里新采摘的蔬果过来,自当是礼尚往来罢。
每逢年底,大伙为迎接新的一年储备食物,犒劳辛苦了一整年的家人和自己,酿酒做年糕是必不可少的。阿婆把今年收成的糯米泡在水缸里,等第二天蒸熟。娘酒是客家人的绝活,传统火炙糯米酒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做。每到这个时候小孩子是最开心的,第二天清晨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糯米饭了,在糯米饭上洒下白糖,搅拌着吃,软糯清甜。阿婆把蒸熟的糯米饭平铺晾晒在阳光下,撒上酒饼子,再下些红曲,搅拌均匀,然后放到酒坛子里,隔水密封好,放在阴凉通风处放置半个月,使其发酵。发酵好后,把发酵的酒过滤入瓮,用泥浆包裹瓮的外轮廓,再用稻草包裹严实,再撒上谷糠,就可以点火开始火炙了,文火焖煮,这样做出来的酿酒味道才绝妙。每到此时,晒谷场上便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酒香扑面。等到过年了或者家里办喜事或者妇女做月子,拿娘酒出来做鸡酒,客家话“鸡炒酒”,美味可口,特别滋补身体。
屋子后山坡上还有一大树,我到如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每到秋天,让我时常惊喜于它时不时飘落的柳絮,还有捡起来一小粒的锥形,可以一层层叠加起来,我和妹妹常常比赛,看谁叠的最高还不倒塌的,说来也奇怪,却觉得特别好玩呀。那时候贫穷,一个玩具都没有,也不知道玩具是什么概念。下雨天草丛里会出现很多蜗牛,斗蜗牛也是一件好玩的事。雨过天晴还有一件事是非常欢乐的,那就是跑去后山捡野山菌,清水煮着吃就特别鲜甜。溪边捉鱼虾,上山摘野果,爬树摘橄榄,夏天捉知了蜻蜓,一年四季,各有玩法。终日上蹿下跳的,一刻都没有消停过,啊公也管不了我了,甚是头疼,偶尔训斥几句也就罢了。花开流水,鸟飞叶落,追云逐月……
后来,人们开始搬离,村子逐渐变得稀稀落落,一座座围拢屋空了,塌了……再后来,我离开了这里,从此越走越远……
如今,重山叠水之间,檐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