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一座平房,两层楼,我站在窗前,探个头,就看到它的全部。多少年的房龄,不太知道。
这一带,数间百年名校,无数幢上世纪二十年代华侨建的的红砖别墅,有公园有古树,安静优美。三大会址,就在这里,据说,当年宋美龄来广州,便是住在这一带。
无数开发商虎视眈眈,但政策明文规定,历史文物保护地,方圆几公里,任何房子,不给随便拆建。在近十几二十年,广州城被掀了个底朝天,挖掘机隆隆挖,水泥车哗哗灌,拔起一幢又一幢的高楼。任你外面翻天覆地,这里依然如故当初,似一个老人冷眼看着社会的变迁,处变不惊。于是,平房,楼房,别墅,混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
我们初搬来时,对面是三层楼,三楼是加盖的,违章建筑,薄薄的板墙,隔声不好,灰黑色的石棉瓦,厨房搭建在外面。各种方言此起彼伏,男人喊叫声,女人答应声,小孩啼哭声,交混在一起。日落时分,锅铲叮叮咣咣一响,必须马上关窗,晚一秒,油烟味,随风毫不客气地窜入家中,次次都是浓烈的辣椒味,呛到眼泪鼻涕一起流。
清晨,天色渐白,三楼的灯亮了,只听见接二连三的洗漱声,不一会,每个人身着工作服,陆续出来,身后是关门声。路灯昏昏入睡,沙沙沙沙,树叶,杂物,他们挥起长长扫把一扫,便归于一堆。待到街上人群急匆匆上班上学,他们有说有笑,回来了,街面已然干干净净。
二楼只有两扇窗,而且,很安静,我完全不知里面住着什么人。
一楼有两户,一户是一个卖水果的女租客。每天早上,水果码得整整齐齐,推着车子去,芒果荔枝龙眼,正是当季,眼见她一车车推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的,几乎没见过,可能是半夜,也有可能是下午。
另一户,则是一对天天吵闹的中年夫妻。真不明白,哪来这么多的架吵?早上吵,晚上吵,白天也吵,短则半小时,长有两三小时,男人一直在吼,女人永远在喊,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这时候,我也总是将窗紧闭,无效,只有自动屏蔽,选择性失聋。
后来,好久没听见吵声,以为夫妻修好。却是发现,男人变得老态龙钟,虽然一天到晚还是很愤怒的样子,但是喊出来的,只是团分辨不清的嘟哝声,如有一团棉花卡在喉咙,中了风。再后来,只见女的一人,时不时拉着街坊在门口聊天,最后,她也不见人影了。
亚运要来,所有楼房外墙要刷,所有违章建筑要拆,三楼的人几乎是一夜之中搬走的。对面平房,由三层楼变回了两层楼,本是发黄发黑,剥落不少的外墙,贴上了此地特色的红砖瓷片,旁边建成了一个小花坛。
美观了,清净了,再也不要闻油烟味了,也不要听吵架声了,真是好!
对面的平房如脱胎换骨般,呈现了一个新形象,一派古典的风格。枣红的墙壁,白色的窗台,在绿树的掩映之下,端庄朴实,岁月,成了它的特色。
平房旁边有一棵凤凰木,春末,嫩绿的羽状细叶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冒出来,开始是一点点,然后没几天,便变成一片浮在树梢的浅绿云。开始,隐隐约约看到颗状的小花粒探出头来,没留过神来,一朵鲜红鲜红的花猛然站在绿云上。一朵开了,一会儿一枝都开了,再一会儿,一树都开了,红花完全掩去了绿叶。
这一开便是多少天?无人知晓。每当花开的时候,我总是透过窗台,将整个心情投向那片火红。更多的是,没有意识,偶然抬眼,突然发现,窗外红了。
火红的花下,枣红的墙,我总觉得,那是岁月在燃烧!
一楼换了两家住户,原来出租的住户自己回来住了。两口子,五十来岁,讲话轻声细语,一脸和气,听说儿子大了,两人还是觉得这边环境好,搬回来了。两口子经常挽着胳膊,散步,逛街,买菜,整天笑嘻嘻,逢熟人都热情打招呼!他们在门口搬了好多个花盆,种了不少的花,每个季节,花开不断。
另一户是一家三口,小孩正在读书。也是风平浪静,几乎没听到过大声说话。父亲常出差,母亲很忙碌,孩子很乖巧,家里有一条狗,叫“阿旺"。
阿旺是条土狗,没有项圈,没人去遛它。白天主人锁了门,阿旺就趴在门口,附近的孩子们都熟悉它,路过会蹲在它的身边,摸着它的头,它温顺地一动不动,不抗拒,也不谄媚,淡定得不像条狗。也有些人会带些食物过来,它也漫不经心地吃上几口。阿旺也会在一个人在附近的街上晃悠,有人喊一声“阿旺”,它便停下来,轻摇几下尾巴,算是打个招呼,也不靠近。有些傲娇的小狗,会仗着主人在身边,扑上去,一通猛叫,招惹一下阿旺,阿旺根本不理,自己进屋,整一个狗世界的谦谦君子。
楼顶,自拆了违章建筑后,天台搬上好多个大花盆,种的都是史君子。一个小小的花架子,每天早上傍晚,总有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应该是二楼的,钻进钻出,淋水施肥。年复一年,藤越长越密,竟成一棚,刹是好看。花开正旺,我一打开窗,花香扑鼻而来,醉了整个夏季!
花棚边上的房檐,一只虎皮猫,认真舔洗自己金黄的毛,一只蝴蝶飞过,围着猫,扇着翅膀。猫漫不经心,伸爪子挥一下,赶走,继续挠着脸。
凤凰树的小细叶在风中颤动,似乎是轻描淡写的一片薄云。花开了,平房下,两家女主人正在拉着家常。一朵凤凰花,趁她们没防备,从天而降,“扑”的一声轻拍在一人的脸上,她没有生气,喜然一笑。地上,早已是落瓣无数,水泥地染成了红色。花不断在开,花不断在掉,树上似乎一朵都不曾少。
知了在欢乐唱叫,鸟儿从树梢跃出,滑去屋顶,落在史君子藤上,歪着脖子,叽叽喳喳,阿旺突然“汪汪”来了两声。两个邻居不知聊到什么,笑语盈盈,凤凰花,史君子,似乎跟着笑了起来,抖落一地红!
平房还是那幢平房,如一位智者,静眼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容纳着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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