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参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名单贴了出来。罗密欧的办演者是一个汉语也说不熟的英国留学生,他凭着一腔热血和满腹爱国情操赢得了崔导演的信赖。崔植是个不可多得的完美主义者,他为了让蓝纤秾出演朱丽叶不惜冒着被人骂成“卑鄙小人”的危险动用父亲(崔主任)在学校的权力,还千挑万选敲定了英国帅哥强森,并下功夫每天抽出三个钟头给这个大舌头恶补汉语。
“卧室首命运玩弄的人。”
“不是‘卧室’,是‘我是’!”崔植纠正道。
在一个星期之后的试演中,崔植真切地感受到了“我是受命运玩弄的人”这句话的真谛。他头痛地瞧着舞台上呆若木鸡的强森,吐字不清、台词拿书念不说,他的手难道不会动一动吗?他的面部不会再有点感情吗?这是多情的罗密欧在向自己的爱人表露真情,不是牧师对着坟穴念安息文!他快疯了,真后悔在这个老外身上花了那么多功夫,可是又怕现在换人来不及。再说了,连大家一致看好的强森都被刷下去的话,还有哪个壮士会自告愤勇演罗密欧呢?
“啊——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
“亵渎了你神圣的庙宇,
“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
“愿意用一吻乞求你的宥恕。”
怎么回事?难道是诅咒起效了?为什么强森的台词突然变得婉转清晰了起来?为什么他的肢体突然变得如此脉脉含情?啊——原来那并不是强森!那男子穿着一件白衬衫,从上面数第一个扣子没有扣,第二颗扣子缺席了,那略显削瘦的裤管,松软金黄的卷发……他没有穿华丽的戏服,也没有戴诡异多情的面具,但他向朱丽叶伸出的手,他注视着朱丽叶的眼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佐证他就是自己要的罗密欧!
“朱丽叶,不要发呆!”崔植提醒道。终于搞清状况的强森将剧本往台子上一摔,摊着两只草原般毛乎乎的长胳膊嚷道,“What’s the matter?!”
崔植把强森推到一边去,“去你大爷的!”并满脸堆笑地转向少年,“嘿,你终于想通了?”
“回去之后,我翻了翻剧本,发现挺有意思的。”
“那罗密欧就由你来演吧!”崔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我不同意!”蓝纤秾摘掉又厚又沉的发套摔在地上。
“为什么?”崔植不解地问——蓝纤秾难道不是比谁都更受不了强森吗?
“我知道他的意图。”蓝纤秾早就把这个头发乱蓬蓬、穿衣服吊儿郞当且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人看成自己的敌人了,隔着整间教室他都能想出那么多层出不穷的花招来,如果二人站在同一舞台上,那后果她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人家就是演演罗密欧,能有什么意图?”
“她以为我想借机吻她。”少年的小指探进耳朵里,抠出一块琥珀色的耳垢,举到嘴旁,轻轻地吹落在舞台上。
“这只是在演戏嘛!”崔植解释道,“被中国人吻总比便宜了老外好啊!”
“可是……”蓝纤秾不同意,即使已经领了剧组发放的补贴她也不同意!
“导演请放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吻她的。”少年一本正经地举手发言。
“嘿,听到没有?他保证了。好,各就各位!”
少年低头附在蓝纤秾耳旁,“你是怎么做到的?所有的人都喜欢我,而你却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厌恶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会使你显得异常聪明?因为真诚地厌恶一个人是如此地激发天才,如此地启蒙智慧,如此地让你显得与众不同?你配合一下好吗,这样上欧洲古代艺术史的时候我也会手下留情的。”
蓝纤秾咬牙切齿地接受了他的威胁。
就这样,戏演了二个星期,课也上了四节,少年不仅在欧洲古代艺术史的小试上得了满分,而且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莎士比亚了。多么令人泫然心动的台词啊!多么入木三分的表白啊!多么不知羞耻的甜言蜜语呀!平时那些不敢说的话,那些深藏心底的“龌龊”念头他都借罗密欧之口一一表达了。对于欠缴的学费,崔主任也不催得那么紧了;女生送的鲜花堆满化妆间的桌子,他把玫瑰花塞进嘴里嚼了一下,“为什么不送些可以吃的东西呢?”于是鲜花就在第二天早上变成了水果和巧克力;艺术系静物写生台上蔫了的萝卜和干洋葱也下野了,每天都可以看到以最完美的角度和最谐调的色彩搭配的水果组合……
艺术系39屉四班的学生一致认为少年终于让这个班扬眉吐气了。班上一个兼修经济学的学生将这种现象定义为“美貌经济价值理论”。连好久不露面的苗西园也沾了少年的光,他望着室友搬回来的一盒盒糖果,“可惜现在没有女朋友。”
“那位黛玉阿姨呢?”
“自那夜之后就杳无音讯了。”
“你没请她吃‘定情田螺’吗?”
“我得有那个机会啊!”
机会……在少年看来,机会都是由人亲手创造的。
“你知道吗?上次买的彩票中了一辆自行车。”苗西园乐呵呵说了一句,尽量使这件事听起来不怎么像事。
“借我五元钱买的那次?”少年将一只花生米丢进嘴里。
“那五元钱我会还你的。”
“那自行车呢?”
“从财产法上来讲,自行车的所有权是我的。”苗西园立刻搬来法典自救。
“拿来。”少年拍掉衣服前襟上的花生米软皮。
“什么?”
“我的五元钱。”
苗西园掏出五元钱给他。少年接过钱“哐”一声把自己房间的门摔上了,苗西园不在乎自己的朋友生气了没有,生气就生气吧,反正他是不会答应把自行车拱手相让的。
少年没有对自行车的所有权提出任何异议,但那车子少年每天都骑着,每天。他骑着车子去上课,骑着车子在学校转来转去,骑着车子穿过大街小巷,停在蓝纤秾每日去学校必经的乐风琴行。那阵子,蓝纤秾每天路过琴行都要往里面探探脑袋,一看到那架端放在洒满阳光的窗子前的钢琴,她就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当时,她正在拼命攒钱,想在弟弟进入大学之前买架琴给他!
他像一只沉迷于玩毛线团的猫,一直奔跑,抓挠,跳跃,跟踪,确信那只毛线团总有一天会全部展开……那是他对她的感情,密度很高地液化在心这颗小小的水晶容器里,但总有一天,他要将其全然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