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二 淮水留
一条汴水缓缓东流,一直到了泗州,方才与淮水聚首,如同年幼的弟弟与慈爱的兄长久别重逢,情深似海。
汴水流,淮水流,月光下,两个脑袋从水中浮了起来,缓缓泊岸,依稀正是先前自上源驿惊鸿阁中投水而逸的王彦章和李嗣源。
此前水族神兽南极玄武龟在汴水之中惊起的滔天巨浪,正好顺风顺水地送了他们一程,胜似破浪乘帆,入自汴水头,出自汴水尾。他二人在水下闭气,虽是长途漂流,倒也颇悠闲自在。彦章自突破了逍遥游泽山三重天,已然海阔鱼跃,晋入道家龟息之境,李嗣源虽无法做到长时间闭气,但他出身沙陀,水族覆舟心法已过“来坎”之境,水性自是极佳,亦只需要隔一段时间浮上水面换一口真气即可继续。
这一路上,彦章在水下不停地传授嗣源逍遥游入门窍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这嗣源倒是悟性奇佳,一路漂流,每次在水下闭气的时间越来越久,从最开始的一炷香,慢慢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彦章看在眼里,不由啧啧称奇,顿生汴水后浪推前浪之感。
他二人登了岸,在岸边捡了一处绿茵坐定。彦章眼见嗣源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历经生死变局、长途漂流,竟不见丝毫疲态,心下不禁暗赞这孩子精力充沛,体格大异常人,如此潜质,日后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他哪里知道,方才这一趟长途漂流,对于嗣源修习水族覆舟心法着实有莫大裨益,尤其是水下闭气之时,后天呼吸完全隔绝,只能依靠先天内息流转周天,这种环境之下体内一次小周天的运转,比平日里千百遍大周天的运炼更为有效。
嗣源的覆舟心法本来已经到了“来坎”之境,但从第三阶的“来坎”到第四阶的“用缶”,其实存在着覆舟心法中最难突破的一道“助枕”瓶颈,放眼当今水族,除了水族三大长老、十大高手以外,后辈新锐之中能够勘破“用缶”之境的,止有凤翔军博野旅旅帅李茂贞、沙陀军神鸦团团练薛志勤等寥寥数人而已,譬如当今水族唐僖宗,荒淫无度,不学无术,覆舟心法方才到达第一阶的“习坎”之境。
嗣源在水下以逍遥游心法运转内息的同时,水流潺潺之中,覆舟心法也自然而然地萌生感应,水族寒冰真气不知不觉之中一趟趟地冲击“用缶”之瓶颈,上岸之时,已是功行圆满。方才的红光满面,正是覆舟心法已渐趋“用缶”之境的功法征兆。
彦章抚了抚嗣源的头,感慨地道:“嗣源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阴山草原上围猎嬉戏的小孩子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夜我就止送你到淮水了!前面过了淮水,便是淮南道,你拿着我的这柄丈六鱼枪,去庐州城找我的小师弟少逸罢,他是土族的少主人,跟你年龄相仿,我想你们一定会聊得十分投机!你告诉他,你姐姐麻姑脸上的狼斑已经在浣女溪不药而愈……噢,他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哩!”彦章顿了一下,又道:“那你就告诉他,麻姑姐姐在汴州一切都好,时常和人缘斋的惠姑娘在一起诵经念佛,清谈品茗。”
嗣源点点头,双目中迸射出一丝期许,道:“嗯,姐夫,那姐姐就托付给你了!”
彦章面上一红,敲了敲嗣源的脑袋,道:“你这孩子,尽知道贫嘴哩!”
天已经黑透了,李嗣源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圆月,不禁想起了阿爷朱邪赤心。他和彦章在汴水下潜泳之时,伴随着南极玄武龟掀起的滔天巨浪,隐隐听到了李克用的那一声怒吼。阿爷,竟真的骑鹤而去了么?
嗣源记得,小时候,常常哭闹着要和爷爷一起睡,听爷爷讲故事,听倦了,听累了,方才不依不饶地睡着。
爷爷讲得最多的,就是当年他和神策大将军康承训一起,千里追剿火帝庞勋的事迹,那个故事里,有,冠甲天下的,桂林山水,有,义薄云天的,兄弟情谊。爷爷常说,他昔年和康承训八拜之交,情同手足,普天之下,高手如云,可真正值得他朱邪赤心奋力出手的,只有康帅和火帝。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便是误以为火帝庞勋设计暗杀了康大将军,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千里追踪火帝父女到了青海湖大非川,在火帝以圣火樽开启碧玉簪的关键时刻铸成大错,悔恨终生。当日阿爷莽撞使出“系墨”覆舟心法,以水族法术中最歹毒的“丛棘”之术,封印了碧玉簪的灵力,令火帝庞勋遭冰火反噬,肉身兵解于无形。阿爷每次讲到这个青海湖的故事,鏊鏊老目之中,都会泛出盈盈泪水,双泪垂,凝成冰锥。嗣源知道,那是水族覆舟心法达到“心亨”之境后,方才能流出的,锥心之泪。
月光映照在丈六鱼枪上,迸射出雀跃的白芒。嗣源回过神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径向淮水方向走去。
此时淮水北岸,一人手摇折扇,望月而叹,似乎已然,等候得不耐烦。
嗣源摹的警觉,大声问道:“兄台何人?中秋佳节,何故在此长吁短叹?”
那人转过身来,狰狞笑道:“小兄弟,我叹你风华正茂,却是命不久矣!明年中秋,该是你的忌辰了!”
嗣源见了那人面目,正是惊鸿阁中曾经出手偷袭自己的木族高手,淡淡地道:“大丈夫战死沙场,死亦何惧?你且报上名来!”
那人阴笑道:“王彦章已走,今夜注定你命断淮水。不怕告诉你,在下木族李傥,现为朱雀大营迎火团团练。”
言语之间,轻摇折扇,木秀于林四重天已然展开,一蓬青光若青蛇出洞向李嗣源当胸袭来。
李嗣源气定神闲,手中丈六枪起,覆舟心法提至“来坎”之境,直撩向那蓬青光。
“砰”的一声,李嗣源连退三步,口中溢出鲜血,显然在内劲上吃了暗亏。
李傥步步紧逼,手中折扇附骨而上,直拂李嗣源玄关、檀中、神阙三处任脉大穴,他的黑水扇招数歹毒无比,意欲乘胜追击,一举毙敌。
李嗣源身形连连后退,丈六枪惊险无比地格开黑水扇的连环拂击,再次蓬出一大口血雨。
当此际,李傥厉声喝道:“小子纳命来!”身形豹扑,人扇合一,化作一团青光,直噬李嗣源面门。
此时李嗣源命悬一线,灵台登时晋入碧海晴空的至境,他从来就没有放弃,从来笃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刹间,覆舟心法摹的鱼跃而入“用缶”之境,碧波万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嗤”——“嗤”——“嗤”!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李傥身形跌落淮水之中,临死之际,眼睛瞪得活像金鱼一般,显然是难以置信李嗣源方才石破天惊的一枪。
那一枪,直捅破了李傥的黑水扇,径插入李傥心门,痛快淋漓,一击毙命。
李嗣源手中丈六枪微微一扬,黑水扇立时没入淮水之中,随着他的主人,滚滚东流而逝。
夜黑风高,淮水岸边,这微微一扬,于皎皎月光之下,挥洒出无匹的自信。
李嗣源趁着月色,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天知晓?一路上,多少豺狼当道,好男儿,不怕,一如既往!(伏一)
他斩杀了李傥,更是意气风发,索性不急着渡河,沿着淮水径直向西而行。
月光若水,浇洒出一条羊肠小道,前方河岸上,隐隐一处密林。李嗣源心头念转,迅速驰入林中。他方才虽奋力击杀了李傥,但李傥的木秀于林四重天毕竟非同小可,已令他受了不轻的内伤,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治疗伤势,而非急急忙忙渡淮。入林之际,他忽的想起了惊鸿阁中与李傥同时偷袭自己其他两位木族高手,心头一凛,顿感任重道远,连忙觅了一棵华盖参天的大树,隐匿在繁枝茂叶之中,盘膝而坐,同时展开逍遥游心法和水族覆舟心法,以期尽速恢复战力。不一刻,已晋入物我两忘之境,灵台一片清澄,此刻林中一片树叶飘落之音,皆可清晰入耳。
天幕低垂,一片黑云随风飘过,遮住了半边皓月。
远远的,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基于足音判断,应该是两个人联袂而至。
这时只听其中一人恨声道:“想不到这小子隐藏有如此实力,竟能够一举击杀李傥。葛兄,看来咱们当初是低估他了!”
另一人叹道:“我本想悄悄擒住这小子,献给族主,以掣肘王彦章,谁想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而且还折损了李傥兄。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照我看,那小子即算侥幸得手,也定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他若是没有渡淮,必定走不远,或许就藏在前面那林子里也说不定。”听口气,正是木族大将葛从周和张归霸。
李嗣源心中暗暗叫苦,他行功已到了关键时刻,若是此刻这二人入林搜查,自己这回便绝计是砧板上的寸金软骨,任凭木族二人宰割了!
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嗣源此刻连自己的心跳亦听得一清二楚。幸好,在这个时候,从林子的另一面,又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
林中的葛从周、张归霸二人,亦是心照不宣,迅即潜伏,待势而沽。
只听马蹄声碎,一人言道:“李叔叔,今日水火二族在汴州城内激战,你说说,究竟哪方会占上风哩?”
“这个很难讲,沙陀族李国昌父子代表了当今水族的最强战力,而火族族主朱温则是昔日火帝庞勋的唯一传人,他手下葛从周、张归霸等人皆是木族一等一的高手,你的彦章师兄此刻不也在他麾下么?再加上新晋水族三大长老之一的时溥以及他帐下的木族第一高手尚让,此战鹿死谁手,颇难预料呵!”另一人答道。
埋伏在丛棘之中的葛从周朝张归霸斩钉截铁地打了一个眼色,示意合力狙击,杀无赦。
马上的二人正是少逸和土族三大长老之一杨行密帐下第一爱将李神福。
昔年青帝黄巢败走蔡州,曾经亲自领兵攻打陈州,以期经略淮南。而杨行密考虑到陈州的得失关系到整个淮南道的战略利益,遂令李神福率领土族一千年轻战士自庐州驰援陈州。陈州军民在李神福指挥之下,万众一心,坚持抵抗了近一年,此役大大消耗了木族大军的资源及战力,直接导致了青帝黄巢的迅速败亡。
当年葛从周、张归霸尚在黄巢帐下,曾经亲眼目睹了李神福的神勇英姿。如今二人虽已归顺火族,但火族日后争霸天下,欲取淮南道,李神福仍然份属劲敌,必须铲除。最令人忌惮的,或许还不是此人的武功,而是此人的智计谋略,当年青帝兵围陈州之前,李神福曾以诈降计诱杀了木族前锋营第一骁将孟楷,趁势全歼木族前锋营五万精锐,在当时的战局形势之下,此战无异于当头棒喝,令木族族众肝胆俱碎,自此一蹶不振,再难咸鱼翻身。
故此葛张二人立刻达成默契,今夜需不惜一切代价,扑杀李神福,断去杨行密一臂。
李神福和少逸策马入了林子,皎洁的月光从繁密的枝叶缝隙中穿透而过,映在二人所骑的马鞍之上,星星点点,煞是好看,颇有“银鞍照白马”之深邃意境。
摹的,林中有蝙蝠惊起,打断了少逸的思绪。
他尚未回过神来,两蓬青光,一前一后,呼啸怒吼着夹击李神福前胸后背。
葛从周、张归霸已然同时出手,此二人皆已勘破木秀于林五重天,仅次于木族第一高手尚让,再加上丛林之中,木族青木心法威势更增,此番出其不意地偷袭狙击,可说是占尽天时地利。
葛从周所使的兵器乃是木族著名的“青龙斩”,与昔日尚让的“青虹剑”齐名,都曾是青帝黄巢的贴身兵刃,其中封印有木族圣器青木神龛的灵力,威力无匹。
而张归霸的子母流星锤,亦是六百年前木族长老吉千以其精血亲自锻造的兵器。木族兵刃之中,止有青帝亲持的木族三大圣器之一的青木横槊是其克星。
李神福乍遇奇袭,猝不及防,座下“飞黄”良驹已为张归霸子锤所伤,立时马失前蹄,仆倒在地,李神福则向右侧跌至一棵参天大树前。
同一时间,葛从周的青龙斩亦附骨贴耳,呼啸而至,直取李神福首级,眼见大功告成。
千钧一发之际,参天古木华盖之上一道银色光芒鱼跃而至,势若蛟龙,正击在青龙斩刀身之上,只听“噌”的一声龙吟,月光之下,银芒闪耀,星火熠熠,刹那间竟拱生了火树银花的异景。
此时张归霸的母锤业已袭到,直取李神福面门。少逸再不犹豫,手中桨状兵刃挥洒而出,将母锤径直挑回,张归霸摹的如遭雷击,骇然喊道:“青木横槊!”
他一边收回子母流星锤,一边向另一侧林外逃逸,口中高声叫道:“葛兄快走,那娃儿手中持有青帝的横槊!”
葛从周方自接回青龙斩,听张归霸如此一喝,也顾不得瞥上一眼,连忙落荒而撤,只见他身形电闪,后发先至,竟抢先一步遁入淮水,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这时张归霸反倒在后面高喊了一声,“葛兄等等我,我水性不好!”
少逸正待衔尾追击,李神福忙在身后赶了一句,“穷寇莫追!”
少逸转过身来,见李神福拱手抱拳,望那华盖之上毕恭毕敬地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今日救命之恩,神福没齿难忘!”
那华盖之上却无半点动静,李神福又唤了几声,仍是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少逸奇道:“莫非是哪位前辈高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不由望地上看了一眼,月光如练,照在那先前格开青龙斩的兵刃之上,映射出皎皎银芒,少逸睹物思人,欢喜雀跃地叫道:“丈六鱼枪!彦章师兄,是你么?”
一阵飓风吹过丛林,华盖之上一团黑影晃了两晃(伏案:如同传说中受伽利略摆布的铁球),一古脑地笔直朝地面跌落。
李神福将那人接在怀中,月光之下,赫然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冷峻的面庞之上,透射出一股斩钉截铁、不屈不挠的斗志。
那少年嘴角鲜血兀自不停地汩汩溢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早已经昏迷了过去。
李神福忙以土族天地玄黄诀输入真气,护住少年的心脉。
少逸不禁讶然道:“他恐怕比我年纪还小哩!怎么却有我彦章师兄的鱼枪哩?”
他一面自怀中取出土族三大圣器之一的玄黄鼎,迎着活泼泼的月光,与李神福一道运念起天地玄黄诀,默默祈祷着那少年安然无恙。
诀起,念化,动静生,一道清冽纯阴自鼎中鱼跃而出,直印那少年玄关之中。
李神福的天地玄黄诀已到了第三阶“含章”之境,藉着玄黄鼎的灵力,功效更胜以往。
月华之下,那少年悠悠醒转,口中喷出一大蓬墨绿色的血污,神志逐渐恢复清醒。
少逸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否认得我师兄王彦章?”
那少年刚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此刻闻听此言,竟似逢了亲人一般,一把捉住少逸的手,喜不自胜道:“你可是少逸小哥哥?我叫李嗣源,是麻姑的弟弟!”
“嗯,我是少逸,彦章大哥的小师弟。这位是李神福叔叔。一会儿我们便带着你去庐州养伤,那儿是我们土族的聚居地,有杨叔叔、郑伯伯……”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火水未济(3)
伏案随喜: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When you believe/Mariah Carey
译/江北客@伏羲梦蝶@千江寻一客
数不尽,长夜未央,我们祈祷,
无人作证,可全世界都听得到,
心头小鹿歌唱,希望的村庄,炊烟缭绕,
先前懵懂,豁然开朗。
我们不怕,一如既往,
尽管我们知道,一路上,无数豺狼当道,
愚公移山,岁月悠长,
柳暗花明,曾经山重水覆的,地平线上。
奇葩会开放,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
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
谁知晓,你能采到,多少,奇葩仙草,
当时的月亮,爱的信仰。
你会的,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你会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
可怖的那一炷香,
祈祷,往往徒劳,
希望,佛似夏侯鸟,
急匆匆,远走他乡。
此刻,我站在这里,
心比天高,无法解释,
逐鹿信仰,吞吐珠玑,
从不,推敲下一句。
奇葩会开放,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
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
谁知晓,你能采到,多少,奇葩仙草,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你会的,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你会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
敞开的不总是天堂,当你索取时。
震来习习,屈服或许很容易,
可当你,被痛楚蒙蔽,
能否看清,雨中泥泞?
一弦铿锵天籁音,蚊呐着告诉你,
藕断天涯连理枝,近在咫尺。
奇葩会开放,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
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
谁知晓,你能采到,多少,奇葩仙草,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你会的,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就在此时,你可以。
当时明月在,曾照高老庄。
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桃花源里,豁然开朗,
当时明月在,曾照唐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