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骑海归来
火车劈开空气,极速向前,窗外是遍野为美充血的耳朵。
这是中国诗人回忆张枣时留下的文字,此时此刻,它们就具象在我的眼前,飞一样划过脸庞。
张枣已死,他的诗却生猛地长着。“诗人已死”比“诗人之生”更具有爆破之壮丽的美感,恰如文人所说,一个死者的文字,惟在活人的肺腑间被润色一样。我在火车上读一首诗,打一个盹儿,所以印象里,上海至霞浦就是五首诗的距离。
北歧,霞浦的一个小岛。这里的天蓝得显身段儿,云软得有姿态,风也是莲步媚人的。鼻腔仿佛是笔直的隧道,随便呼吸一口,瞬间肺里都能亮出一片碧空如洗。
这里,岩石不是岩石,是牡蛎的巢穴;阶梯也不再是阶梯,是淡菜的墓地。当你疲倦之极,得唯坐下就是幸福的快感时,会惊喜得发现,屁股底下的方寸之地竟是生的别意,而脚下的台阶也被赋予了死亡的神圣感。
岁岁朝朝年年今今,不过是我们的人生日常,于这里却变身魔法预言,为它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渔人的黝黑臂膀,赤裸在咸涩的风中,被岁月吹得发亮,像手掌心里摩挲了百遍的烟斗把儿,早已把表面纹理写进挥发的空气里——
生活是火,直到把我们烧光。我这样想。
这里的素常像油画一样跌入我的眼睛,荡出涟漪的泪水,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感动另一种生活的琐碎,仅仅几百公里之遥的他人平凡,却可以像虹一样把人的心灵深深吸住。
白色的海鸟从天边飞过岩石的身后,仿佛是丢过远方的秋千,折折返返,不倦不厌。这里的日落,对于抵达的异乡人来说,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让人奋不顾身、只身前往。
一个人走累了,摘下背包,抱膝坐下来。世界安静了下来。
晚秋天,飞云暗淡夕阳间,思绵绵,心宣宣,惟恨岁月迁延。
当我意识到屁股底下是牡蛎的闾里,我身后坐着被海风吹得“露骨”的泥黄岩石大山,而面前则是退潮后一望无际的北歧滩涂时,我终于明白:所有自然,自有本心,自然壮丽。人类的感动皆不过内心的小小独白,可乘兴走一遭,却锁不住千秋。
想到这里,不觉之间又念起俄国那句谚语:我坐在岸边,以待风来。
北兜有七星
沙江的最东北角,一个巴掌大小的岛屿,因为不是南线的重要景点,又逢淡季,北兜这个小渔村,除了我和Ben等四人一行,没有一个外人。我们下榻在岛上唯一的一家民宿,距离沙滩不到100米。
在乡村住,大家对夜晚看星星都抱着极大的兴趣和期待,毕竟城市生活之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使仰望星空成了一件异常奢侈的事情。
老板的宾馆新概不久,我们被安排在了二楼,三、四楼目前还是裸露的红色砖墙和水泥,一片狼藉。还好我们住的房间有很大的露天阳台,本来看星空不成问题,可我不甘心,大胆提议爬到天台上看星星。
三四楼因为还未建好,没有铺设电路,晚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等老板娘休息了,悄悄从房间里溜出来,Ben领头开先锋,打着手电筒往上走,我们三个女生跟在身后,各个觉得刺激好玩儿,其中险些把一只惊吓的麻雀误认为是蝙蝠,我对蝙蝠有强烈的恐惧心理,源于两年前深夜独身大战蝙蝠的故事,这也是后话。
跨上天台的那一刻,瞬间整个世界化繁为一:遥遥碧海飞银镜,点点渔火孤旅魂。耳畔是海边传来的渔船汽笛,偶尔飘渺孤鸿影,惊起回头,身后竟是一片繁星满天,烁烁璀璨!
Ben这时翻出手机星图,大家开始寻找自己的星座。小君无意中把手电打开,一束蓝光猛的发射出去,直探万里星空,光的视觉误差让我们瞬间产生了与星空一步之遥的错觉。我们忽地兴奋起来,用电光指着天上的点点星光,一一对应星图的介绍,竟然清晰地找到了牛郎星、天鹰座、飞马座卡帕...... 手电筒的白光打在天上仿如射灯,天空于是变身舞台,让人恍然,漫天的星星才是真明星。
Ben一改谦虚的常态,兴奋地提起他在青海露宿的经历。所有人躺在青海湖旁,聊着天儿开着玩笑,累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待夜半醒来,睁开双眼,惊觉繁星璀璨炳焕,竟是人与宇宙的一面之缘。
他说,那才叫看星星,它们会让人哭泣。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Ben的回忆让我想起钟书的话。黄景仁也有言:一星如月看多时。每每读到它们,总有他乡客、悲未央的意味,可怀乡之悲虽为千古传唱,相比眼前宇宙星辰,却终归短暂易朽。
东坡有言:此心安处是为吾乡。在这夜凉如水的夜晚,在这“北兜有七星”的小岛上,幸得头顶之灿烂,加深了吾对“吾乡”的理解:
任管君踏蹬北去,
吾只求息缰此地,
变身飞马座卡帕——
永恒的守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