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鹤
青石碾就盘亘在我家门前大核桃树下,沐浴着从树叶间投下的斑驳阳光,显得安详而沉稳。
青石碾的历史,没人能说清。七十多岁的父亲说,爷爷记事的时候,青石碾就已经静卧树下了,就像那棵核桃树一样,从我记事的时候,就有两人合抱粗,到今天还是那样,没有长粗也没有长高,只是干枯的树枝一年比一年多,粗壮的树身上的皱纹一年比一年深。我无法想象这个硕大笨重青石碾,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运输到我们家门前安营扎寨的。
青石碾,那光溜溜的碾滚,泛着历史的光泽,记忆着岁月的轮回。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候在山沟,驻守在古老的核桃树下,守卫着山沟的一草一木,见证着山沟的历史兴衰,成为山村的一个符号,更印证着我们童年的欢乐时光。
青石碾是我们童年时期的乐园。
我们的孩提时代,三分之一时光都是在青石碾上度过的。那时候,每天吃完饭,小伙伴们不用召集,就仨一群俩一伙地来到青石碾旁,骑上爬下,在光滑的碾盘上,抓石子、打面包、捏泥娃。青石碾像一位仁厚的老者,慈祥地任我们在它的身上尽情的疯玩。我也清楚的记得,很多时候,抱着刚刚会走路的妹妹和伙伴们都是在青石碾盘上玩耍的。山沟里的每个孩子都和青石碾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但是,要说渊源,我和青石碾的渊源更深。因为,青石碾是我的干爹。
山里孩子满月时,有撞干爹的风俗,意思就是把孩子的灾难让别人带走。撞干爹,很有趣,所谓的“撞”,就是碰,有一种偶遇和巧合的意思。就是在孩子满月这天,把孩子用簸箕端出去,放到大路边,毫无准备的碰,碰到谁,谁就是孩子的干爹或者干妈,(当然也是只碰大人的)。基本上都是在有行人来来往往的大路口,如果有人赶巧来到簸箕跟前碰上了,孩子家人会上前拉住对方,扯下他衣服上的第二个纽扣,再把对方叫到家里吃顿饭,然后再拿出一个扣子为其钉上,这人就算是孩子的干爹了。遇到有些人,会给孩子掏点钱,表表心意。当然也有些远处赶路的,吃了饭交换了纽扣,说些客气话说认下这个干儿了,以后也就渺无音讯了,但也没人在乎,反正孩子的灾难已被别人带走了,至于来往不来往,无关紧要。
听外奶说,我刚生下来那一刻,赤溜溜的仰天撒了泡尿。亲人都认为我命硬,建议满月时撞个干爹。但是居住在山里,沟深路僻,除了左邻右舍,少有过路的人。于是,外奶和姨奶就决定,把我认给那盘古老的青石碾做干儿。满月那天上午,外奶和姨奶把我穿戴整齐,严严实实地包好,用簸箕端着出了屋子。
多少年后,说起撞干爹的事,父亲还记忆犹新。父亲说,我满月的那天,天晴的很好,虽说是冬天,但没有风,把我端出屋子的时候,太阳有一杆子高了,红红的,不是很冷。外奶和姨奶厮跟着,挪动着三寸金莲,来到青石碾旁,郑重地把我放到碾盘上。我没有哭,睁着一双大大的黑葡萄般的眼睛,从核桃树干枯的树枝间初谙人世的望上去,看到十一月蓝蓝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那云像团团棉絮,轻轻地放在蓝色的布上一样,随时都能被风吹走。当然这是我现在的想象。
从碾盘上被端回去,我就成了青石碾的干儿子,青石碾成了我的干爹。父辈们就好像了却了一大桩心事似的,他们把保佑庇护我健康平安成长的希望,都寄托给了这个亘古盘坐、沉默不语的青石碾。至于灵验不灵验,我成人后没有仔细的考究过,只是走出山沟后,到了社会上,生活给予我的磨难也是不少。
青石碾是勤劳忠于职守的。无论岁月如何的变迁,任凭风雨怎样的吹打,它都坚守在那里,随时接受,山里人给予它的任务。
但青石碾大多时候是寂寞的。只有在山乡的五月,端午节来临的时候,它才热闹欢乐。端午节前的半个月时间,山里人就开始准备过端午的食材了。那个时候,山里人都是自己种谷子和黍子。到了端午拿出来用碾子碾,碾完后,簸箕簸出谷糠,把米放起来,或端午包斛包,或留一部分做小米粥,都很方便。碾谷米和黍米都是婶子大娘们的事,她们推动着碾滚,一圈圈的转着,一边拿条埽扫着碾盘边上谷米,一边在碾磙簸架的吱呀声响里,和在河边洗槲叶的妇女们,说着家长里短。
圆圆的碾滚,研磨着厚实的碾盘,碾压着金黄的谷米,碾压着夏日的阳光,转动着生活的情趣,伴随着山间一声一声清脆的布谷鸟叫,让谷米的香味飘满整个山沟。河沟里,清澈的河水,闪着碎碎的阳光,轻声地低吟着,流动着一河的祥和和欢乐。一副和谐而又安逸的生活画面,在核桃树下青石碾旁绽放着浓浓的生活气息。那情景,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青石碾更像一位慈祥的老者,见证着我们的每一步成长,见证着我们成长的路上的喜怒哀乐,成为我们童年时期忠实的朋友。
高中毕业后,我走出了山沟,为生活在外奔波,回家的时间少了。但每次回家都还能看到,青石碾安然于树下,虽经受着风吹雨侵袭,光滑的碾磙仍闪耀着岁月和生活的光泽,
如今,山里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家家都有了脱粒机和粉碎机,青石碾失去了当年的作用,显得更冷清了。风雨日久的侵袭和冲刷的沙土也快掩埋了石碾。固定碌碡的木头簸架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也没有大人孩子在夏天的时候在上面乘凉了,
山里人也不断地在搬离了山沟,去了镇上和城里。当年光着屁股,流着鼻涕在石碾上滚爬的伙伴们,或打工或工作都走出了山沟。青石碾盘上更没有了孩童们的欢乐和人们饭后乘凉的闲聊情趣。
我的青石碾干爹,一下子被冷落了,像一位无儿无女的孤独老人,黯然地守候在那里,与寂寞和冷落相伴。仿佛它也苍老了许多,碾辊上那一排排将要磨平像皱纹般的凹凸,已被尘土覆盖,宽厚的碾盘边沿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曾经让人踩踏的光溜溜的碾道,也被飘零的落叶和岁月尘埃遮盖的严严实实。给予它荫凉的核桃树,经过岁月的风雨,更加的老态龙钟,枝杈干枯。只是那树梢顶端的喜鹊窝,仍然有喜鹊飞进飞出,每年孕育出新的生命长大,自由的飞向天空。
每次回到山沟,站在核桃树下,站在我的老宅院子,望着田地边山脚下仙逝老人们的荒冢,望着荒寂的青石碾,望着那曾经繁忙滚动的碾辊,心里泛起阵阵惆怅。在我思绪里,它滚动的一切也苍老了,消失了。
岁月的流失,带走了青石碾的点点乐趣。
时代变了、社会变了、山沟也变了,山里人对生活也有了更高的理解和新的追求,大都搬离了山沟,远离了原始的生活。不变的父辈们虽一脸沧桑,却仍不改山里人的淳朴和慈祥的模样,不变的热爱山沟的心,不变我对青石碾干爹身边那段生活的留恋。
我想,如果青石碾干爹,它真有记忆和生命的话,看到这一切,一定会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