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月份,接到老家的一个电话。外公摔了一跤。专家医生会诊的结果是,摔倒并不是单纯的骨质疏松,而是心血管堵塞引起的,这远比我们想的严重和复杂。
当时我正在月子里,弟弟嗷嗷待哺,一时抽不开身。老家的电话和家人微信群,成了联结我和外公的时空通道。
今天他不听话不肯好好吃饭,今天迷迷糊糊似醒非醒,今天突然呼吸困难送进去抢救,今天又闹着要回家,或者是大小便乱拉忙坏了女婿们。
出月子后,我赶回老家去看他。那天天气非常晴朗,光线刺眼,我们在医院等电梯。大哥跟我说,外公时间不多了。
还有多久?
三个月,最多了。你要做好准备。
我该做些什么准备,准备哭一场,准备忍住伤痛,准备说永远不见?还是准备把自己的爱像风筝一样收回来,不再对他抱有希望?
是不是应该庆幸我拥有这几个月,可以调整好呼吸,想好流泪的方式,让悲伤有一个小山坡,缓缓流淌。
为什么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长大,却只是为了分离?(聂鲁达《疑问集》)
那段时间,外公对外婆说的最多的就是:小吴啊,这辈子对不起你,你跟着我下乡来到这里,可我再也不能把你带回去了。
他的假牙已被取下,瘪着嘴巴,鼻子里插着管子,眼睛微微睁着,含糊地说着这些,一遍又一遍,外婆的眼睛也湿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话实在是说不利索了,只好拿着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我妈妈保留了一些纸片,那些潦草的字迹,却是她能触摸到的父亲。
其中有一张字条是:丧事从简,要节约,不要浪费。是外公用尽力气写下的。
我一边安慰着外婆和妈妈,心存侥幸,希望上天对外公多一些眷顾,一边又戚戚然,想着得赶在时间前面做点什么。
于是,我带了几个月的弟弟回去。外公眼睛里的光几乎黯淡,唯独见他拼命伸出干瘦的手臂,去碰触这个小身体,才看出他内心的喜悦。小家伙咿咿呀呀的啃着手指,瞪大眼睛望着对方。那个画面,如同天空同时出现了日出和日落。他们说着你好,也说着再见。
回到上海后,我们照常忙碌着。然后有一天,先生突然打电话给我,第一句就是:老家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到。。。
当时我的眼泪立即掉了下来,别说了,别往下说。我最害怕这样的电话,铃声响起,就把我们永远的分开。
我和先生赶紧安顿好家里,带上大女儿,搭上最早的火车。外婆看见我,眼泪涌出来了:囡啊,你外公走了,再也看不见了。。。我一把搂住她,像抱着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都会过去的,只要熬过此刻。
似乎看到外公努力去够到后背穿好衣服,尽量不麻烦别人。似乎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们进来,放下报纸呵呵着朝着我们笑,我总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似乎看到他在卫生间里慢悠悠笃定地大号,反正耳背,也听不见外头外婆的各种神神叨叨。
现在,他成了一张照片,立在客厅的柜子上面,依然微笑地看着我们。
哺乳期不能大悲落泪,以免回奶。即便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的时候,也不能大哭,我的泪只好哽在喉咙里,一直发疼。
除了难过悲痛,我们活着,身上还有别的责任,得做个负责的人。外公你会理解我的对么?
女儿问我,太公去了哪里?我说他提前离开,上了一辆去天上的火车,而我们还在等待火车到站。我们等的时间便是我们的余生。
波伏娃的《人都是要死的》(tous les hommes sont mortels),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法语原著。这个故事简单的说,就是一个人偶得不死之身,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子子孙孙,最后都离去,只有他一个人无穷无尽地活在世间。到头来,永生成了一种“天罚”。
一直觉得,世间最让人无奈的事情,就是生离和死别。我们付出了时间和爱,驯服了彼此,产生了羁绊,得到了关联(establish ties),认为彼此是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时候,故事戛然而止。
就像每天给外公报箱里投放报纸的邮差,会不会因为有一天突然中断,而不习惯。
《小王子》中的那只狐狸,因为小王子金黄色的头发而爱上了麦田,从此金黄色的麦子,就会让它想到小王子。
我们不能把很多东西都攥在手心里,至少我们还有麦田的颜色,还有记忆,曾经经历的事情其实永远都在。
绿日乐队的主唱比利,10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癌症而去世。葬礼上, 比利承受不了悲痛而跑回了家,他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当母亲来叫他时,他只对母亲说了一句:“九月末叫醒我”(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这一度是我最爱的一首歌。
也许比利是个孩子,他的世界简单而单纯,或许可以按下暂停键。
但是我们生活在继续,我们等不到九月末。信箱里的账单,厨房未洗的碗筷,急促反复的闹铃,蓄势待发的飞机,孩子张开双臂求抱,客户等在会议室,司机在楼下按喇叭,春天的花含苞待放。
我们只能将悲伤撕成碎片,夹杂在等红灯过马路的间隙,偶尔抬头看飞鸟的瞬间,梦里醒来满是泪水的半夜,看到故人旧物的时候,或者是在某个特定的祭日里。悲伤融化在每一天里,成为我们更加努力的力量。
我们三个孙辈,大哥的新公司已经走上了正轨,我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小弟有了自己的画室。
我们想说,外公啊,你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依然背负着理想执着地前行着。也许有一天我们在那个世界重逢,我们会告诉你关于我们的那些往事,就像你曾经给我们讲你的过去一样。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外婆。陪她睡觉,听她唠叨,与她斗嘴,过年过节一起包红包,和她回忆过去的那个人,抓不到也摸不着了。你一个拳头挥过去,打不到墙而是落在空中,生活最怕的就是,没有了对手。
我们的人生无非就是:从一个人,习惯了两个人,最后又回到一个人。
外婆精神气有点萎谢,经常发呆,沉迷于一些电脑游戏,像是一个有些塌陷的冰激凌。小姨带她离开老家去了杭州,我们给她买了Ipad,装了微信,时不时和她说说话,在朋友圈晒晒娃的照片,好给她点赞的机会。我打算趁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带她来上海散散心。
到头来,我们能为她做的无非就是这些。很多个夜晚,她必须靠自己去征服。
她开始在小区里和朋友一起跳舞。当年还不叫广场舞,是老年迪斯科,外婆是名副其实的舞林霸主,还上过很多新闻。
如今八十五岁的她又重出江湖,仪态不如之前飒爽,动作也有些僵硬,但是,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觉得超级无敌宇宙最美。走出夜晚重回黎明的飞机,必定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
这个春天,外婆的阳台也种起了花花草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时候,外婆家院子总是争奇斗艳满满当当,草木在她的手里格外乖巧。
年轻时候得有一两件喜欢的事情,老的时候,也许会成为孤独的一根救命稻草。
之前写过一篇小文,讲述外公外婆的小日常,很多朋友是因为这篇文章而认识了阿卯。
这就是以前文章里提到的金婚婚纱照,新郎使劲挺起背,新娘用力睁大眼睛,他们都想留下最好的模样。
原本,我打算给他们好好拍些合照,在阳光下。
原本,我打算在他们钻石婚的时候,再写他们的故事。
只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想做什么,现在就去吧。
欢喜也好,忧伤也罢,爱也好,恨也罢,都赶时间,不会等着我们,别心存侥幸。
外公你这个小老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