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老师张必大先生

初见张师是我到相邻的大村——唐家岙上小学三年级的开学典礼上。因为我家所在的村庄小,村小学只有一二年级,所以到三年级我们就不得不就要转到离家二三公里的邻村小学去上课。

我们三年级分为甲、乙两个班,我被编到三乙班。我们全班五十多名学生照例自低到高往后排成四路纵队,而班级的最左边则是班主任老师的位置,自成一路。我当时在班上年龄最小又加上小时候营养不良发育得慢,长得又矮又小,还不到一米三,比同班最矮的女同学还稍矮一点,每次一列队只能站在排头。还记得头发花白的张师当时用严肃冷峻的口令指挥着我们三乙班这群 年仅九到十岁,天性顽劣好动的村童整理队伍。他的每个口令短促而又严厉,对我们的威慑力却极高,仿佛是从他削瘦的身体里射出来的子弹,虽然身音是压抑急促的,但火力劲,射程远,杀伤力强。

等我们全班列队完毕,张师下了“稍息”的口令后,自己就站到我的左侧——班级的最左侧的排头位置,全身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更因为削瘦的缘故,身高一米七多的张师与矮小的我站在一起显得格外高矮分明。

开学典礼在我忐忑不安中不知不觉结束了。校领导训完话后,我们班也按秩序等候退场,大家原先绷紧的身体和精神也都放松了下来。张师转过身来,弯下他削瘦的腰,用他削瘦的手轻轻摸着我的头,面带笑容语气温和地问我:“你就是蒋敏军吧?”“是的,是的。老师!”我内心又惊讶又激动,连忙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蔡智斌老师(我在本村小学读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向我介绍过你。你很聪明,以后要好好学习啊!”张师慈祥地叮嘱我。他是单眼皮的,眼睛偏小,笑起来就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我觉得张师亲切极了,比我父亲心情好的辰光给我讲古时还要亲切几分。

开学没几天,张师提名我当了班长。不久后又提名我当了少先队中队长和大队长。我一个三年级学生挂着三道杠,每天早操时上操场检阅台喊口令做示范动作指挥全校四五百名学生出操。这也使我从此奠定了在大场面不怯场,并且大会发言口齿清晰声音宏亮的基础。而更令我一直窃喜的是,毕业班的另一个挂三道杠的大男生竟然是我的副手——副大队长。

张师教我们语文。我喜欢张师讲的课,他讲课文总是那么生动,引人入胜。例如讲“《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般的老师都是先教生词再带读几遍,顺便讲下课本中的注释和背景,多是照本宣科。张师则不然,他会告诉我们这是一幅幅隽永神秀简洁明快的春天的画卷。你看这幅青天是底色,白鹭振翅高飞是那么的矫健;翠柳依依黄鹂穿梭鸣叫,是那么的欢快;横放的窗像一个经典的画框,把远处漫山积雪的西岭镶嵌其中,显得如此静谧;竖开的门外停泊的船带来万里之外的消息,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又触手可及。春天是七彩的画卷,春天更是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季节。张师的解读,给我们这些从小没有走出过山岙的村童,开启了一扇扇通往希望和未来的窗户,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插上想象的翅膀向着文学中最美好的意境自由的飞翔。

那时,年幼的我对张师既崇拜又热爱,语文也自然学得特别好,张师也益发喜欢我。我在课下也喜欢粘着张师。有时是去张师的狭小厨房(教室边上一个不足3平方米的杂物间)看着他弄最简单不过的午餐——通常是把早餐剩下的粥放上几片上海青的菜叶煮开就是一顿午餐了。有时则是去他寄居在大队部(村委)二楼的寢室,那楼是没收地主家的老房子,恐怕有近百年历史了,昏暗而逼仄,有些阴森吓人。听说张师已经孤身在这间不足8平方米的斗室住了近三十年了。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张师会和我拉些家常,当然只是问我家里的情况、平时的喜好和孩提的趣事,自己的事是绝口不提的。有时也给我讲一些李白杜甫的诗词,鲁迅以及现当代名人的一些励志格言,譬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等等。虽然还不如我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亲按照农村戏班子演的情节,给我讲的杨家将、岳家军故事那么吸引我,但我对张师的崇敬热爱之心却与日俱增。

张师也不是一直宠溺我。有一次,我上学路上翻越山岭时,图省时,贪刺激,从岭头起就没有好好沿岭而行,而是从岭边梯田状的枇杷园梯地逐级往下跳。梯地每级落差一米五到两米高不等,一个不慎我感觉右脚着地时巍了一下,片刻后就钻心的痛,以至于站都站不起来。幸好有一个高年级的同学经过,把我背到了学校。张师第一时间闻讯赶来,拿着药油帮我反复搽抺按揉,千万百计令伤处消肿。手上是柔和深沉的,口中却严厉得可怕。“看看你这个学生干部给同学带的什么头,闯这么大祸!安全问题天天讲你偏当耳旁风,自己的小命不顾惜了是吧,说说你对得起谁?对得起父母还是老师?”看到我又痛又怕又委屈,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张师又心软了,语气转得温和:“相信你也能吸取教训了,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上课,这几天我安排人背你上学、回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不争气地一串串滴落下来。

临近小学五年级毕业时候,乡里在山下郎电影院隆重召开了一次教育表彰大会。张师在会上获颁“从教三十年”纪念证书和先进教师奖状。我才知道张师已经在唐家岙这个乡里最偏远的村庄教了三十年书了。难怪有同学说他的爷爷、爸爸都是张师的学生呢!

不久,我们从小学毕业了,张师也年届六十退休离开了心爱的讲台。我很久都没有见过张师。直到我参军离开家乡数千里后,我给父母写信才辗转通过一个表叔打听到张师的消息和住址,通过写信这才联系上张师。之后我给父母写信时,也必然要给张师写信。张师是逢信必回,寒来暑往我们通过鸿雁传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入伍第三年考上军校后寒假回家省亲,我专程去了距离我家十几公里外的县城郊区十里铺山前村探望张师。这也是我小学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张师。

张师住在自己的祖屋里是一间一层的瓦房。里外两间房,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厨房餐厅兼客厅。我记得外间的墙壁上挂的正是现代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格言“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上,不算是英雄好汉”,另一个条幅上则是“听尔夏声知必大,忍弹剑铗赋归与”。那时候我已经看过近代著名教育家张震轩先生(名,号真侠,晚年别号杜园老人,浙江瑞安县丁田人)的轶事,知道这是张震轩先生 1918年题赠他的爱徒——夏承焘浙江第十师范毕业纪念册上一首七律:“诗亡迹熄道沦胥,风雅欣君独起予。一发千钧维教育,三年同调乐相于。空疏未许嗤欧九,奔竞由来笑子虚。听尔夏声知必大,忍弹剑铗赋归与。”也辗转听说了张师当年改名明志的事,因为长期扎根偏远农村从事薪酬微薄的民办教师工作,张师的夫人带着一双儿女离开张师,因为女儿已经长大明事理,对父亲敬爱理解多一些,张师才得以争取到女儿的养育权,为此张师给女儿改名“夺花”,自己则改名“必大”。儿子则随母亲改嫁。多年后有一次,张师在街头遇到已经十五六岁的儿子,头发老长一副街头混混样子。张师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拉住儿子想教育几句并给钱让他去理理发,没想到儿子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令他老怀大伤。

尽管遭遇此种妻离子散的家庭不幸,但张师始终坚守三尺讲台,在唐家岙小学的狭小天地,教育了周围几个村庄的两三代人。他的学生不乏各行各业的英才和翘楚,可谓桃李满天下。而他自己却孓然一身孤独终老,他的女儿虽嫁在同村但却没有同住。他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在职时工资极其微薄。虽说退休前终于转成公办教师了,但限于当时的经济发展条件,退休工资也少得可怜,使得他生活清贫晚境凄凉。我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是在1998年3月。我当时正值大学二年级,因中学时英语根本没有底子,大学英语更是当天书般读,天天担心自己挂科留级,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信给张师。年前临放寒假时寄信给张师计划春节去他家探望,临了却因事未能成行。张师寄信给我却没有责怪我食言背约,只是说“你一定工作很忙,或者有事回去了。这是应该的。你以后写信也要根据情况,闲时多写,忙时少写或不写,切不可耽误你的学习和工作……”捧读来信眼前浮现出恩师宽容慈祥的面容,怎不令我掩面羞愧呢。

等到我军校毕业再去探望时,张师竟然早已溘然长逝,令我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听他女儿说,张师临终前常常念叨他的学生“敏军”,却叮嘱女儿为他办身后事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小蒋,免得耽误小蒋工作。当我肃立于张师遗像前听到这些话时,不由得潸然泪下。

这些年来,我无论是在部队,还是转业回地方工作,我都把张师的信留在手边,时常翻出来看,那字里行间浮现出来的是张师那双严师慈父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张师信上的话语,如同一面镜子,照着我的灵魂,令我时时警省,鞭策我奋力前行。

匆匆写于2018年1月18日清晨

广东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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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江海东新区管委会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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