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前是几个环形摆放的大型培养罐,两个人合抱的罐子里有一只被培养管连接起来的鸡上下漂浮。我的脸透过曲面玻璃,穿过里边的奶黄色色液体,一定被拉扯得冷漠又滑稽。我叫二小,是鸡站培养员。
老板十分确信的向我们保证,这些罐子十分安全,是他从国外花高价引进的萃取器,能榨出100%浓缩的鸡原液。这些鸡原液兑上水,放进一些佐料,才能叫鸡汤。他说这些鸡原液都是好东西,让我们多喝,不收钱。老板配了一碗18号让阿强喝,他加班三个月没有收工钱,告诉我人生总是需要发光发热的,要燃烧自己。
老板拿阿强做例子,让我们向他学习。我不喝,我不是傻子,因为阿强现在追着老板想讨回他三个月的加班费,老板告诉他那是他自愿放弃的,人生应该发光发热,如果想不通那就再多喝一点鸡汤。
每天朝阳未升,我需要把鸡站的门打开,门口外面早已经排出几条长队。排队的人大多戴着口罩帽子,衣领翻得老高,低着头翻看手机,苍白的屏幕照亮他们惨白的脸。场面一般很安静,只有微博被评论和微信后台留言的提示音。偶尔还有几位相熟的人凑在一块的窃窃私语。篮球巨星科比看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我见过凌晨四点的鸡站。他们很少与我说话,只是递给我一个瓶子,用手指着任意一个罐子,然后把钱塞到我手里,最后揣紧怀里的东西,顶着晨露匆匆离开。
老苍是唯一一个愿意和我说上两句话的人,他从三年前开始来这儿排队。我第一次看到的老苍身形消瘦,衣衫褴褛,整个人在风中不停的晃荡,把一大扎子毛票塞过来,手指哆嗦着,又恶狠狠的指向一号罐,眼珠子全是血丝,眼眶也熬得通红。我顺着他的手指回头瞥了一眼,转回来诧异的瞪大眼睛看他,他十分坚定的点头。
我给他装上满满一大瓶子的1号。看他走远的样子,我想明天应该不会看到他了,在这儿有不少人和老苍一样,装上满满一瓶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鸡站里1到40罐鸡原液,从40往回倒,原液浓度越来越大。1号罐里我看不到那一只接着培养管的鸡,只有翻腾着的几乎于油质的原液。我在鸡站工作十年,一般人只敢取20号往后的原液。一号罐算上老苍,有三个人买过,因为太少,我记得很清楚。
我悄悄问过老板为什么20号往前的罐子很少有人取。老板告诉我越往前,汤越浓,那只鸡越苦,煮不好是要翻船的,后20罐才是卖钱的,前20罐基本算是镇店之宝。他边说,浓重的烟气喷在我脸上,我努力忍着不咳嗽。老苍第一次来的那天,我告诉老板,有人取了一号罐。老板拍着大腿,大声说:“嘿!好小子!真有不怕死的!”
转过天,老苍又来了,塞进我手里的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点名要五号罐。
后来老苍每天都会过来,只要前20罐。我眼看着老苍日渐发福,气色红润,从苍瘦变成苍胖。做为鸡站的重口味客户,老板特意嘱咐我,如果老苍来了,给他一些优惠。
老苍把瓶子递给我,说:“10号。”
我接过瓶子,说:“诶,好!一共300,优惠50,请付250。”
老苍说:“给你251,多一块给你的小费。”
我接过钱,老苍问我:“诶?小哥,你这儿有没有鸭子?”
我十分严正的回答:“我老板说了,我们用心做鸡,不做鸭!”
老苍笑着走了,边走边说:“你这个小哥,真是有意思。”
早上的人群散去,夜晚就会有各种口味各种温度的鸡汤通过各种途径出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例如午夜淡鸡汤,那一口滚烫的老鸡汤。我觉得至少有七成是从这个鸡站出发的。
每一天的中午照例有一笔生意,一个织毛衣的男人准时站在门口,要上一小杯10号原液,他只喝10号,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直接喝下原液的男人。
这个长得颇为魁梧的男人叫陈子,立志成为作家,他不停的织毛衣是因为他从书上看到,一位作家必须要有一到两个单调,有节奏,不用动脑的怪癖让他做到身体运动进而驱动脑子运动以达到构思文章的目的。陈子的怪癖是织毛衣和裁衣服,他已经不工作好几年,但是仍然可以生活下去,因为他织的毛衣和裁的衣服卖得很好。他的毛衣刚织好就被抢走,而文章依旧闷在他的脑子里。
陈子今天织的是一件驼色毛衣,我看不出样式,但是看着手法繁复。
我问他:“老样子?”
“老样子”。他接过小纸杯一饮而尽,捏扁以后十分豪气的甩在地上。“人生总是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与肯定中升华,但是永远需要坚持,需要一种小石匠精神。今天!就是锤下那最后一锤的日子!”说完,他大步流星的走了。
我看着他走远,走出去捡起他扔在地上的纸杯,丢进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