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风
(幼时的我抱着母亲的脚,进入我三岁的梦乡;后来的我,母亲,只是一个符号,她不再是我幸福的源泉,她盛不下我膨胀的欲望;今天,我再次抱着母亲的脚,我生命的脐带再一次与母亲连接……)
(1)
今年的五一劳动节,我没有回家看望母亲。
四年前,父亲过世后,我们兄妹之间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俗成约定:若非端午、中秋、春节等传统团聚节日,便轮流回家看母亲,这样一来,母亲有人陪伴的机会就会更多一些。
五一节之前,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我“五一”不回去了。
母亲爽朗的声音传来:“五一路上车多,你刚回来没几天,不回来就不回来。你哥哥嫂子要回来的嘛。”语气中满是欣喜和期待。
五一节当天早上,我再次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告诉我:她出去买菜刚回来。
讯息的另一段,我仿佛看到母亲开心地忙碌着的身影,便没再多说话打扰母亲。
哥哥本来是要带母亲去饭店吃的,母亲坚持不去外面吃,她要自己做。
母亲自然知道我们怀念儿时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味道,外面吃不到的味道。
晚上,我再次打电话和母亲聊天,母亲详细地向我讲述,做了什么菜,我一听,都是我们儿时的最爱,也是母亲最拿手的菜,那是深深刻在我们记忆里妈妈的味道。
我问母亲:“哥哥有没有说,好幸福啊,我都是做爷爷的人了,还有母亲给做饭吃!”
母亲说:“换上你肯定会说的,你哥哥没说。”母亲的言外之意是:哥哥的爱不会放在口头,而我却会。
听闻此话,我愣了一下,难道母亲认为我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些,就是我对她全部的爱吗?
我亲爱的老妈,怎么会呀?!
我向您说出来的那些,不足我爱您的千万分之一,而积淀在我内心深处厚重的爱,我怎敢轻易去触碰?我生怕一不小心,会哭得稀里哗啦。
(2)
也许我和母亲同月同日出生的原因吧,我从小便十分依恋母亲。
幼时,我拒绝和哥哥姐姐睡觉,拒绝和奶奶睡觉,就连父亲哄我睡觉我也是非常抗拒。
可是,在那个计划生育并不严厉的年代,三岁的我又迎来了自己的妹妹。我依然赖在母亲怀抱里不肯和母亲割离,似乎那根脐带一直将我和母亲连接着,压根儿就没给剪断。
伤心的我楚楚可怜,母亲怎肯忍心将我赶走?于是答应我留在她的床上。
三岁的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懂得退而求其次:睡不了母亲的怀抱,就睡在母亲的脚头。
于是,我每天晚上抱着母亲的脚,进入我三岁的梦乡。
母亲说,为了不惊醒我,她的脚不敢动弹,常常一个姿势睡久了,腿脚麻木到失去知觉。
(3)
十岁的时候,母亲讲这个故事给我听,我假装皱皱眉头,捂着嘴巴,满脸嫌弃地叫喊:“我后悔,我为什么要抱着你的臭脚丫呢!”
母亲一边嗔怪我,一边心满意足地笑;
二十岁的时候,母亲讲给我听,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画外之音是:这破事有什么好说的,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母亲慈爱地盯着我看,依然笑,笑过后,脸上写满落寞;
再后来,母亲没有太多的机会讲给我听,我的羽毛丰满、翅膀已硬,
我远走高飞了,就像卫星一样义无反顾地冲出了火箭。
我飞翔得很忙碌、也很快乐。
母亲的怀抱不再是我快乐的源泉,
母亲的爱不再包裹得了我膨胀的欲望。
母亲的家也不再装得下我,偶尔回家,看一眼便走。
春节团聚,住宾馆、吃饭店。
我不再记得妈妈的味道。
母亲,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符号。
几次春节,母亲将玩得不亦乐乎的我拉到一边,悄悄说:“我和你爸爸不喜欢在外面过年。”
我讶异地看着母亲,质问她:“这样不是很好吗?不用你们做饭洗碗,也不用打扫卫生,轻轻松松一家人团聚。”
我责怪母亲身在福中不知福。
母亲欲言又止地附和道:“好是好哦。”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劝慰母亲:“好就行了,开心点吧。”
母亲便茫然地点点头,不再吱声。
(4)
去年国庆节,远在昆明的妹妹将母亲接到昆明,原计划母亲先去,我们春节再去,一家人在昆明过完春节再将母亲接回来。
可是,母亲到昆明不足一个月,便嚷嚷着要回来。
妹妹十分生气:昆明条件这么好,我对您照顾得无微不至,干嘛吵着要回去?
母亲自己也说不明白。
拗不过她,只好让侄子飞到昆明将她接回来,我去天河机场接母亲。
我等候在出口,侄子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搀着母亲。
母亲跟在侄子身边,快速地迈着小碎步,被松弛的上眼睑遮了一半的小眼神在等候的人群中搜寻。
突然,母亲的小眼神定格在我身上,停顿数秒,确认是我后,母亲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她挣脱侄儿的手,快步小跑上来扑到我怀里,布满皱纹的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那一刻,我似乎懂了一些母亲内心深处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怀,那是对故乡、对往事、对逝去的岁月深深的眷恋。
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过世之后,母亲还是愿意独自住在老房子里,而不愿意跟随子女生活。
可是,这些年,我从未去用心体会母亲的内心情感。
(5)
今年的春节,除夕之夜,我没有去住宾馆。
晚上,早早地和母亲捂在床上,母亲很是开心,有些受宠若惊的胆怯。
犹豫再三,看我实在没有要玩手机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和我聊起了往事。
母亲说:她和父亲都不怕累,他们喜欢做很多菜,看着一大家子围在桌前热热闹闹地吃饭。
到了晚上,床上、沙发上都睡满了人的景象让他们无比满足。
那个时刻,他们心里只有开心和幸福,一点儿不觉得累。
而自从改在外面吃饭、住宾馆之后,他们每次饭后回家,家里冷冰冰的,一点过年的氛围都没有。
我猛然记起我送父母回家的那些时刻,全家人在饭店用完餐,我送父母回家。
我只想赶紧送他们回家,我们好去开始接下来的娱乐活动。
于是,我将车停在门口,父母下车、回家、开门、走进冷冷清清的家……
他们从子女的欢声笑语中走进两个老人的落寞……
我车都没下,掉头便走,他们叮嘱我慢点开的声音淹没在脑后,
团聚的欢乐被我随车带走,寂寞留给了他们。
想到这些,一股酸楚从心中升腾,快速涌向我的鼻头和眼睛,我强压着鼻腔的酸楚,我怕我的眼泪掉落下来。
我顺手拿起手机,说:“不早了,您睡吧,我躺着看会儿手机也睡。”
说着,我迅速溜进被窝,生怕母亲看见我泛红的眼睛。
母亲不再吱声,母亲在子女面前总是乖巧得像一只小猫。
她脱掉外衣,慢慢躺下来。
母亲挪好了舒适的睡姿后,便双手捧着我的脚,抱在她怀里。
我瞬间记起三岁的我,母亲的脚,就是我的全世界;那双脚,给了我十足的安全感,抱着母亲的脚,我才能安然入睡。
可是,不经意间,我已将对母亲的依恋割舍得一丝不剩。
我放下手机,转身将母亲的双脚抱在怀里,我生命的脐带似乎再一次和母亲连接。
那一刻,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黑暗中,我任由强压下去的酸楚肆意蔓延,直至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