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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常说:“瓦片也有翻身日,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看看你憨舅。”于是我就想起憨舅的故事。
—题记
(一)苦难童年
说起憨舅,他是八姥爷的小儿子。憨舅苦啊,三岁憨舅就没有了娘。憨舅小的时候,三太姥姥还活着,三太姥姥,就是憨舅的奶奶,八姥爷的妈。八姥爷俩儿子,大儿子英舅八岁,小儿子憨舅三岁就没了娘。憨舅八岁,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三太姥姥又没了,从此八姥爷又当爹,又当娘。一家三个光棍过生活。母亲常常怜惜地说,那叫啥日子呦!可怜你憨舅那聪明娃,一下子掉进苦窝窝。
憨舅长得白白净净,走路摇摇晃晃的时候,就喜欢书,看见带字的,就咧嘴笑,一笑眼睛就眯眯着,像一弯月牙儿,很是可爱。上学了,八姥爷从来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经管他,老师教的字、课文,憨舅竟然背诵得呱呱熟,算数题算得分秒不差。老师说:“这娃是天生读书的好苗子啊,可惜了出生在那样的家庭。”然后直摇头叹息。
不知道谁把老师的话传到八姥爷耳朵,八姥爷眼睛一瞪,像一头发怒的老牛。拍着桌子喊:“俺娃咋了,俺家庭咋了,俺娃念到哪儿,俺供到哪儿!俺只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歪丝缠。”
英舅就怯怯地说:“爹,你就专心供俺弟吧,俺不是念书的料。”八姥爷想了想,拍拍英舅,叹了口气答应了,这一年,憨舅九岁,英舅十四岁,小学还没毕业哩。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八姥爷领着俩儿子,日子苦是苦点,但是好像毛驴鼻子上挂着的胡萝卜,虽然够不着,总归是有盼头的。
憨舅一天一天长大了,长高了。就像见风儿长的小树,一年一个样。这不已经有八姥爷高了。憨舅穿的衣服是补丁摞着补丁,吃的饭是淅沥光汤的稀饭,能照人影当镜子用。八姥爷蒸的馍,多少年技术也不见长进,馒头蒸得硬邦邦、亮光光,“铛”打在狗儿身上,狗儿“嗷嗷”叫着,一会儿就跑没影。即使这样,一口锅只能薄薄地贴几个馍,憨舅要上学,吃俩,英舅要干活,吃仨。八姥爷喝了一口稀饭站起来,勉了勉宽裆裤。放下筷子,吸了一口老旱烟,轻烟缭绕,满屋子都染上了轻愁。
憨舅也站起来,把自己的馍掰开一半,递给八姥爷,说:“爹,俺吃饱了。”又摸索着在书包里掏,掏出一张奖状,八姥爷接了,奖状上红红亮亮的字,耀人的眼,“是三好学生哩!”英舅瞄一眼,八姥爷露出烟熏黄的板牙,“嘿嘿“地笑了。眼睛也笑得流出泪来,“好,好,憨娃有出息!”
(二)英舅娶媳妇了
憨舅十五岁那年,英舅二十岁了。英舅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这个家也实在需要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主人操持了。
可是谁家会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呢!八姥爷磕着烟袋锅子,撮上点烟末末儿,轻烟缭绕,整个人看起来朦朦胧胧,如梦似幻。一抹轻愁就在屋子里飘啊飘。忽然,八姥爷一拍大腿,嗨,我咋把这茬忘了呢?
八姥爷想起谁来了?想起憨舅他大姨家的二表姐呀。
要说这二表姐,跟英舅同岁,长得没一点女孩模样,乍一看五大三粗,比八姥爷还高出那么一骨碌呢。说话瓮声瓮气,走路大步流星。八姥爷暗忖:那丫头真像个男娃子。忽然八姥爷想起来了,前天他大姨还让自己留意着,看有没有合适人家给二表姐呢。
说句心里话,八姥爷不太中意二表姐,可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娃不挑咱就烧高香了,俗话说“有剩男没剩女”哩,如果二表姐找到了婆家,英舅可咋办?我上哪儿去给他掏登媳妇儿去?八姥爷磕下烟袋锅子,撮上点烟末儿,火柴“刺啦”一声,点着了吸一口,那淡淡的烟又轻轻地缭绕起来,一室朦胧。
憨舅大姨听了八姥爷的提议,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一梗脖子说:“罢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不是更亲哩!咱二丫儿到妹夫你家我就不惦记了,这样我那死鬼妹子也安心了。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好啊,好!”
于是英舅和二表姐的亲事就这么定下来,到了腊月二十,八姥爷把喂了一年的小肥猪给宰了,把礼过了。吹吹打打把二表姐娶进了家门。
(三)八姥爷有孙子了
英舅娶媳妇儿了。八姥爷家的日子,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怎么说呢,八姥爷依然穿着甩裆裤,憨舅衣服依然补丁摞补丁。爷几个吃的饭菜,也没有精细多少。二表姐能干是能干,可是她就跟她的长相一样,粗犷、爷们。二表姐不爱收拾家务,不爱针头线脑的活计,她愿意和男人一样,去田里忙活计。
憨舅见露了白花花棉花的被子,实在看不过眼,于是自己拿针补将起来,衣服破了洞,自己缝补,虽然不细密,倒也凑合一阵子。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英舅结婚一年了,二表姐终于怀孕了。
八姥爷磕着烟袋锅子,撮上点烟末末儿,慢悠悠划一根火柴,随着“刺啦”一声响,一抹轻烟袅袅缭绕起来,透过轻烟,八姥爷笑咪咪的眼睛隐约可见。他终于有孙子了,他是要做爷爷的人了。
月亮升起来,星星落下去。八姥爷盼星星盼月亮。待到二表姐生下娃,八姥爷脸上的笑容,就像风儿吹起的涟漪,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他的孙子嘴歪眼斜,带到医院检查,说是智障儿。八姥爷懵了,一家人都懵了。医生说是近亲结婚惹的祸,八姥爷悔得吆,肠子都悔青了。他要什么两姨结亲啊!
又过了两年,二表姐又怀孕了。
这时候,再没见八姥爷脸上有一丝笑容,常常他拿起烟袋锅子,磕打两下,撮上点烟末末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烟末末儿又倒回去,背着手,慢慢踱出了屋子。
全家人战战兢兢地过了十个月,又是个孙子。说也奇怪,这个孙子出奇地机灵。小黑眼珠,小酒窝,一逗“咯咯”地笑,他说话早,走得早,整天像个小狗似的,粘着八姥爷跑。孙子第一次叫“爷爷”的时候,喜得八姥爷眼睛都睁不开了。连着声地“哎哎”,仿佛听到世上最美妙的梵音。
八姥爷给俩孙子起名大东子,小东子。
小东子成了八姥爷的掌中宝,心头肉,娇惯得紧。
两个东子一天天长大,本不宽裕的家庭就更紧巴了。
(四)憨舅失学了
那天,二表姐对八姥爷说:“爹,书念多少也不当饭吃,让他老叔下来干活吧,都快揭不开锅了!”
八姥爷磕着烟袋锅子,撮上点烟末子,慢悠悠地点着,“吧嗒”“吧嗒”,一抹轻烟在屋子里缓缓升起,轻轻缭绕开去。一会儿,他又狠狠地磕了两下烟袋锅子,蹭地站起来,走出屋子,和进来的憨舅撞了个正着。
憨舅揉着发红的额头,低着头说:“爹,俺下来吧,俺也读到高二了,土坷垃里刨食儿足够用了。”
八姥爷使劲拍拍憨舅的肩膀,点点头,叹口气,走出屋子。
第二天,憨舅就跟着八姥爷,去生产队干活了,这时候憨舅完全长成了大小伙子,个子高高的,人白白净净的,活脱脱一个白面书生的模样吗。
(五)憨舅议亲
憨舅的性格,见谁都是点头一笑,少言寡语。在家就是吃饭睡觉,八姥爷说:“憨娃呀,简直就是一个闷葫芦。”
下工了,憨舅常常来我家,不为别的,大概自家堂姐家,呆着自然舒坦自在一些。有时候,我们书本上有不会的难题,憨舅轻轻一点拨,我们就豁然开朗了,就这一点憨舅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母亲说:“你憨舅的书,没白念啊!”
离开学校,憨舅依然爱看书,这是憨舅常来我们家最主要原因。父亲这个教书先生,生活清贫是清贫点,家里的书,还是多于平常人家许多的。
我们家,就是舅舅们看书的乐园。
一晃,憨舅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五六年了,憨舅长成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八姥爷看着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憨舅,磕着烟袋锅子,撮一点烟末末儿,“刺啦”一声,不一会儿轻烟缭绕,满室朦胧中染上几缕轻愁。
八姥爷的烟抽得越发勤了。
八姥爷这是着急憨舅的婚事了,这娃不声不响的,靠他自己找媳妇儿,不得猴年马月啊!
八姥爷少不了央求媒婆秦三娘,秦三娘是出了名的热心人,她眼睛尖尖儿,嘴儿勤快。看到谁家姑娘,就去撮合一门好姻缘。这十里八乡的姑娘小伙,可没少让秦三娘配上对。
秦三娘给憨舅介绍姑娘,单看小伙子本人,姑娘们都没得说,看家里的条件,就撇撇嘴儿,摇着头走了。
憨舅不着急,倒像是大米烂在铁锅里,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八姥爷瞅着他的憨儿,摇头叹息道:“真是急性子遇上慢性子-你急他不急啊。”
八姥爷跟英舅和二表姐商量,起幢房子吧,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啊!
二表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当初娶她的时候,怎么没见八姥爷这般着急,仨瓜俩枣的破彩礼就把她打发了,可是怨归怨,二表姐还是同意了爷几个起房子的主意,毕竟这么多人口,守着幢老旧的茅草屋,还真不是那么回事了。
八姥爷本是木匠出身,设计房屋自然不在话下,自家劳动力有,沙石木材有,房基地也早在两年前,在村子西头的杨树林边批了。
爷几个说干就干,不出个把月,房子就见了模样,原来他们起的是一幢二层小楼,这可是村子里第一幢楼房呢,喜得八姥爷磕着烟袋锅子,撮上点烟末末儿,“刺啦”一声,轻烟便缭绕起来,八姥爷围着小楼转了一圈又一圈。
八姥爷挺直了腰板,豪情万丈,放出的话儿响当当:谁家闺女愿意上门,就把小楼给他们住。
还真别说,第二天,秦三娘就上门了,把八姥爷和二表姐叫到一块,当面锣对面鼓地叫真章程,“你家说媳妇果真给那二层楼?”
二表姐面上有些不喜,但是当着媒人面,也只能点头称是。
秦三娘说:“我这回介绍的,是我娘家的远房侄女,人家两个哥哥都是吃公饭的,大哥是总校校长,二哥是乡里的干部,家中就这一个女娃,高中毕业,家里娇着呢。只因为先前谈了一个对象,快结婚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吹了。这闺女只一个条件,小伙子身体健康,读过书,至少上了高中的。我一看就咱家憨娃符合条件啊!”
两方说妥了,于是约了时间相看,那女孩高高瘦瘦,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一笑还有对酒窝窝。憨舅只看了一眼,脸“唰”一下子红到脖子根,一句话不会说了。
秦三娘说,姑娘没意见,就看你们家咋想了。二表姐噘着嘴说:“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主,瘦得跟麻杆似的,咱家养不住,憨舅,你说是不是?”
憨舅涨红着脸,就是不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八姥爷磕着烟袋锅子,瞅瞅二表姐,瞅瞅憨舅说;“这是相中了,定下来吧!”
憨舅的亲事就这样说成了,又一个腊月二十,吹吹打打,千娇百媚的新媳妇娶进小二楼,憨舅结婚了。
(六)憨舅的幸福生活
憨舅结婚了,小两口按照先前的约定,住进了小二楼。
小二楼贴对联,粘喜字,挂红气球。一派祥和,喜气洋洋。
二表姐觉得自己就是小二楼的主人,小二楼的恩人。没有他二表姐,憨舅娶屁媳妇,干啥能搂着香喷喷的媳妇过日子。
二表姐天天去小二楼巡视,常常兴冲冲上楼,然后郁郁地下楼,她才知道,看着娇娇弱弱的新媳妇,主意大着呢,她可真不那么好拿捏的。
以前,二表姐支使憨舅干啥,那是箅子上取窝头,十拿九稳。
可如今呢,二表姐依然像以前支使憨舅那么仗义,憨舅却不一样了,憨舅先抬眼瞅新媳妇儿,新媳妇儿点头了,他才蔫蔫地尾随二表姐去了,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憨舅是不愿意去的。
一次二表姐话里话外点新媳妇,她大讲特讲她带憨舅不容易,他们盖小二楼,她付出多少多少辛苦。
新媳妇只是慢悠悠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地说了两句话,“嫂子,我咋听说,憨娃是您来以后才辍学的呢。”又说,“嫂子,没有小二楼,我是不会上门的关于这事,嫂子您是知道的,对不?”
新媳妇温温柔柔,轻言细语,却把二表姐撅了个倒仰,不指责,不领情。二表姐什么话也没说出口,转头下了小二楼,再也不过来巡查了。
憨舅结婚了,八姥爷变化也很大。
八姥爷在老屋呆不住了,到了饭点就向小二楼跑。八姥爷不是故意的,是他的馋虫挡不住啊,她闻到小二楼的饭菜香味了,八姥爷拎着宝贝烟袋锅子,后面跟着小尾巴小东子、大东子,急急地往小二楼奔。
二表姐更郁闷了。
变化最大的当然是憨舅啊!
憨舅自从结了婚,那日子真是老鹰捉兔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憨舅脸蛋红扑扑的了,衣服不再有补丁了,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好不气派,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吃穿用度,新媳妇准备的齐全。
憨舅好运气来了,这不乡里要成立财务所,需要招收一批有高中文凭的青年,憨舅的大舅哥给他报了名,憨舅轻松打败所有竞争对手,一举夺魁。母亲说,你憨舅肚里有墨水的啊!。
第二年,新媳妇给憨舅生了一个胖闺女,闺女皮肤白嫩嫩,随憨舅。大眼睛水水灵灵,随新媳妇,一看就让人爱不释手,憨舅喜得不得了,张着大嘴楞是闭不上。憨舅拿字典给宝贝闺女取名字,忽然被简单易写的“大为”吸引,大为其寓意:品德高尚、聪明伶俐,多才多艺 。心中不仅大呼,此名最适合我儿。于是长女名曰:大为。
四年后,又生一个女娃,一样精致得粉雕玉琢。憨舅一样宝贝,那一日,憨舅正读诗句:凌云壮志傲天穹,豪气干云贯长虹,顾给小女名凌云。
二表姐非常不以为然,两个小丫头片子,费如此心思,值得吗?
“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要说继承香火啊,还不得靠大东子,小东子?”
二表姐又说:“丫头片子,美啥哩。”
每天下了班,憨舅照旧看看闺女,看看媳妇,眉眼含笑。心里美得像喝了蜜。憨舅觉得,生活就这样过,真好!
大为上学了,大为小姑娘就像憨舅给她取的名字一样,一路开挂,乡里第一名考上高中,县里第三名考上大学,大学大为全额奖学金。毕业后直接签约北京的一个大公司,做了一名高级白领。
凌云也像姐姐一样,学习路上没有任何障碍,一路高歌,待研究生毕业,也去了北京和姐姐作伴。
二表姐的俩娃,大东子不用说了,没读几天书,智商问题,谁也没有办法。
聪明伶俐的小东子,心眼都长在吃上、玩上了。考试挂鸭蛋,也是不在话下的。
这孩子,人品还淳朴,为人朋友多,前两年跟着朋友去南方打工,和南方的小姑娘处了对象,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二表姐哭红了眼,她再也不说传承香火的事了。这不,男娃不一样出嫁了吗?
老房子太老了,老房子住着英舅,二表姐还有他们的大东子。大东子脑子虽然不太灵光,但是给她们老父亲打个支应,还不错。
八姥爷太老了,那天风和景明,阳光正好,八姥爷慢悠悠地磕着烟袋锅子,撮点烟末末儿,“刺啦”划着火柴,轻烟缭绕中八姥爷陶醉了,吸口烟,闭上眼睛再不睁开了。
憨舅自学考了中级会计师,那是乡里第一个会计师。后来憨舅还函授了大学文凭,终于圆了他心心念念的大学梦。还聘了高级会计师,最后做到了财务所所长,如今憨舅退休了。
他的二层小楼也老了,有了斑斑驳驳岁月的痕迹。当年的新媳妇,已经两鬓斑白,眼睛也不那么清亮了。身材却还是那么好。
小楼院子里,有青菜,有鸡有鸭有鹅,憨舅还养了一只狗狗阿楠,阿楠形体庞大,脾气不好,是条牧羊犬。
每天阿楠陪着憨舅,走在乡间的泥土路上,憨舅就想起许多红尘往事。
回到小楼,媳妇说:“大为来电话了,问什么时候去北京呢。”
憨舅抚摸着锈迹斑斑的楼梯,是啊,什么时候去北京呢?必须去北京吗?
憨舅有些迷惑,望着小楼发起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