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尝
献给那些投身农村建设的复员军人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北方的一个小山村。
“四千块?你没有听错?”一个人问道。
“不会错的,大家都这么说。”另一个人回道。
“快走吧!很多人都去了!不要去晚了!”还有一个人催着。
几个人急匆匆地从大街上走过向一户人家走去。
这户人家很快就挤满了人,人们吵吵嚷嚷、门庭若市。
二、
漂亮的三七分头,浓浓的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挺拔的鼻子、加上楞角分明的嘴巴,在国字脸上错落有致。1米75的个子偏瘦,穿一身草绿色的衣裤,上衣明显有四个口袋,只是衣领没有领章,他就是四千块。
四千块原名吴志强,复员时部队发了4000元的军官安置费而得名,在那个农村挣工分且工分只有角把钱、买东西都要票的年代,四千块就是个天文数字——那得多少张大团结(拾元面额)?能数得过来吗?“四千块”当然就大名鼎鼎、人人皆知了。时间久了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了。
四千块复员回到家第二天就被妻子赶出了家门。这件事又立刻轰动了全村,那可是带着四千块——那么多的钞票回家的大军官呀,搁到谁家谁不得像神仙一样供着,怎么就被赶出家了呢?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归根都是猜测罢了,真正的原因谁也不清楚。
“四千块,你怎么就被赶出来了?”有人问。
四千块笑一笑没有说话,也算是回答。
“四千块,你晚上在哪里睡呀?”有人问。
“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算什么。我们早些年行军打仗时那才叫难呢,怎么样?还不是胜利了?”四千块又笑了笑,这次是带着自信的。
四千块拿着妻子扔给他的破被褥犯难了,现在还真不知道到哪里去,虽然他知道这难不倒他,可是现在还真是为难了。
“我是一个兵,这算什么。”四千块苦笑了一下。
四千块清楚地知道,他离村多年了。虽然昨天来了很多人,有村领导、还有很多说是很近很近的亲戚,在寒暄之后仔细地看每张面孔都是那样的陌生,然而含笑面孔下藏的什么他很清楚。
四千块思来想去,突然有一个地方进入他的脑海,对,晒谷场。在来时的路上、村边有一个晒谷场。
“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算什么。”四千块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那里好像还有几堆谷草,真是个好地方,天无绝人之路呀。”
天黑的时候,四千块进行了简单的忙碌,他在谷草堆的旁边找了块背风的地方,把几捆谷草整齐地排到了地上然后在上面铺上褥子。
“就是这么简单,睡觉问题解决了。哎,真是个好地方!”四千块很满足地笑了。
四千块在夜深时被人吵醒了。
司养处的老光棍司养员在检查谷草时发现了四千块。
“呀,你在这里呀。这可不行,别说这些草料吃不了几天,但说下雨你可咋办?再说很快就要过冬了,你在荒郊野外还不被冻死呀。”老司养员担心地说。
“没事,我是一个兵,这算什么。”四千块坐起身子微笑地说。
“哎,那可不是逞强的事,你真的没有去处了?”
“我…我是一个兵,这不算什么,我能克服。”
“哎,起来,起来!拿上东西跟我走。”
四千块被固执的老司养员安排在了给牲畜堆放草料的司养处的破房子里。
这房子很破,已经多年没有维修了。
四千块还没进门就发现,房子的门头上有个东西一摇一摇的,走近仔细看,原来是一丛枯黄的野草。
四千块立刻就笑了,“嗯,不错,它还欢迎我呢!”
再看房子的门,别说没有门连门框也没有,两个窗户呢也不比门好到哪里,但是它被厚厚的白色塑料布封的严严实实。走进去,墙面找不出一点粉刷过的痕迹,大面积的墙皮都已经脱落露着土坯。房顶也有一个大洞,上面也有塑料布盖着。房子里大部分的地方都被谷草填满了,只有在靠窗户的地方留了一条道方便拿谷草。
“你把它收拾一下吧。这里总算是个屋子,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冬天还可以御寒。”老司养员说。
“谢谢大叔!其实,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不算什么。”四千块向老司养员表示了感谢。
“我知道你们当兵的不怕苦,不过现在不比以前了,为什么还非要受那罪呢。这不挺好吗?”
“谢谢!谢谢大叔!”
转天,村里人像一阵风似的也都知道了四千块的落脚地,但只到晚上才来了一个村里派来的干部。
“真是不好意思,”村干部似笑非笑地,“本来村里是要给你安排的,你对村里还是帮了不少忙的,虽然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但是现在村里也难呀,还真的找不到一处像样的房子。既然到司养处了,也算是队里安排了,我看挺好。等以后有了好房子,我们再给你安排。”
“这挺好。我是一个兵,这点困难算什么,放心吧,我能克服的。”四千块很认真地回答。
“嗯,既然住处安排好了,明天就到队里参加生产吧,抓革命促生产,每一个人都不能落后呀。”
“放心吧,我是一个兵,我的生命里没有落后这两个字。”
“好,好。”村干部完成了他的任务。
四千块自此白天出工到队里去劳 动,晚上就睡在司养处。
三、
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也分三六九等,上中学的学生放假参加生产队劳动,劳作一天既不偷懒也没有损坏庄稼,干出的活路被带工的认可,在会计那里计4分;学校毕业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年轻后生,地主家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天计6分;学校毕业参加劳动两年、干出的活路比较好,大部分整天在地里干活的劳动妇女,一天计8分;干活好的青壮年,妇女队长,一天计10分;干活出色、生产队里的骨干和队长,一天计12分。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力气又怕吃苦的话,在生产队就只能拿8分,也会被人瞧不起,别人很习惯地会说:他不是个劳力和女人一样。
四千块第一次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就被安排在了有地主儿子(小名狗子)在内的生产小组,并且和狗子一样都是一天6分。
早上七点,队长准时敲响了生产队的钟。
“抓革命促生产!今天出茅厕往地里施肥,还和往常一样:两担计一分,从东头那家开始。”队长简单地把工作安排完了。
“队长,我今天肚子疼。您让我往地里挑吧,挑一担是一担。”狗子双手捂着肚子一付苦瓜脸像。
“什么?你肚子疼?你不出谁出?”队长黑着脸高声质问。
“队长,我肚子疼的真的很厉害。”狗子苦着脸,“要不…您让四千块替我出茅厕吧,四千块现在回来了也参加队里生产了,正好派上大用场。您说是吗?”狗子小声地向队长建议道。
“你!”队长两只眼睛一瞪狗子却没有再说下去,然后转过身子立刻满脸堆起了笑容冲着四千块,“四千块,不好意思!第一次参加劳动就让你出茅厕真是难为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回来参加劳动了,以后什么脏活、累活都是要干的,咱们农村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兵,这不算什么。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干革命没有贵贱之分,在农村也可以大有作为。您放心,我一定能干好!”四千块一挺胸脯向队长表明了决心并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好吧,开始干了。大家争取往地里多挑点。”队长一声令下,社员们开始忙碌了起来。
说起出粪施肥在农村也就是最脏最累的活了,尤其是出粪者。挑担的人在路上时身边所带的风(空气)就可以稀释一部分臭味,而出粪者就不一样了,他要在茅厕那么小的空间里不停地出,不但臭味大而且还不能休息,因为还有很多挑担者在外排队等着呢。
狗子在队里干活最怕的就是挑粪施肥,因为每次出茅厕总是他而且还从来没有人替过,他知道这些都缘于他是一个地主的儿子。今天又要挑粪施肥了,但是他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四千块刚参加劳动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哪些活最脏、最累,不如假装肚子疼让四千块来出粪。若是往常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要是真的病了,那么今天就可以先做别的,挑粪施肥等你病好了再干。今天…今天可以试试,若真的不行自己再出就是了。没曾想这事还成了,四千块答应的如此爽快。
“嘿嘿,”狗子一阵奸笑,“真是个傻帽!有你好受的。”
四千块一干终于知道为什么狗子不愿意干了。狗子的奸诈表现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但是第一天干活又是队长安排,所以他没有揭穿狗子、也没有反对队长的安排。
“我是一个兵,这点事又算什么呢。”四千块摇头苦笑一下。
“我是一个兵!”这是他讲给复员战士的话,“今天你们光荣复员了,但我要说的是,退伍不退色,始终要记得我是一个兵,在祖国需要的时候要奋勇当先、勇往直前,哪怕是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也在所不惜!”
正是这句话才让他坚持了下来。从一开始的恶臭,还有嫌弃的、什么都拿的那双手都不敢轻轻地在身上挨一下,到后来闻不到臭味、也开始用他的两只脏手胡乱地在脸上甚至嘴上擦着源源不断、自始至终从没有间歇的汗水。
“我是一个兵,这点事算什么。”四千块再也笑不出来。
他在前线出生入死打过仗、受过伤也流过血,几次曾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都从未畏惧,但是若是与今天出茅厕相比,他宁愿到前线去。虽然今天的活路没有生命危险,但却是他自出生以来干过的最脏最累的活。
晚上,四千块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在了破被褥上,再没有一丁点力气了,而且身上到处都痛的厉害。
他闭着眼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他现在唯一的、而且还非常有力的就是大脑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打仗冲锋…战友情谊…妻子甜蜜…孩子活泼…村领导的不满意…亲戚不自然的笑脸…狗子的坏笑…眼泪不知不觉已打湿了枕头……
四千块很快就融入了生产并且他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吃苦的精神还赢得了队长和社员们的一致好评。
队长以前不好派的脏活、累活,四千块来了以后都解决了。
社员们也再不用担心这些又脏又累的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因为有四千块。
就连狗子也有了笑脸,四千块的到来也让他有了一点做人的尊严。
四、
紧张的麦子收割一过就到了打麦晒场扬尘的时候,全队农民一年的细粮都在这里,看场——保护收成不被偷盗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四千块当仁不让成了队长看场的首要人选。
四千块从麦子一进场就搬到了场上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白天在场上干活,晚上守夜,吃饭都是送饭,从不离开场地一步,直到麦子全部分到农民手上和入库。
这天麦子开始打粒,傍晚已打了两大堆。收工时,社员们一起用塑料布把两堆麦子全部盖好,以防晚上下雨。
队长回家时还特意对四千块说:“今天刚打了麦子,晚上一定要注意!多走走、多看看,不要放松警惕!明天开始再派两个人过来。”
“我是一个兵,我会时刻警惕着。放心吧,队长,这里交给我万无一失!”四千块一拍胸脯。
晚上,天空像一块大大的没有边际的黑纱把整个村庄都包裹起来。黑纱上只有几个白点,那是昏昏欲睡的星星偶尔无精打采地眨巴一下眼发出的一点微弱的光,让黑夜看上去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气息。
吴家村一片寂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
这时,忽然“吱扭”一声,一个黑影从一户人家的大门内一闪而出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村北边有个地方在微弱的星光下格外引人注目,远看有一群小白点在那里跳动,走近才发现有二十五个直径约五米、高约三米像披了一身白衣的碉堡一样的圆东西,矗立在场地周围。场地中间只有两个不大的像小土堆一样也穿着白衣的东西。
这时,圆东西后面冒出一个人,就见这人轻手轻脚地一边走还一边不时地扭着头左瞅瞅、右看看。
他来到场地中间,又向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个小土堆上的白衣,然后右手从腰间拿出一条口袋,立刻俯下身子用双手把小土堆里的东西快速地刨进口袋,发出了“唰唰”的响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东西就装了半口袋,他停止了刨,用双手把口袋口抓起一顺,然后又把口袋贴在东西上面,左手撑起口袋口,右手往口袋里刨。
突然,一阵亮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他身子一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慢站起身子。
“二叔?”四千块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拿着一根棍子站在这人的背后。
“小、小强。”这人不好意思地把脸避开手电筒的灯光,他是四千块的二叔吴杏田小名二田。
“把东西放下!赶紧走!”四千块压低声音说道。
“小强,我…”二田手里仍然抓着口袋。
“东西放下,走!”四千块几乎吼了起来。
“好,我走。”二田说完把装了东西的口袋往肩上一扛,转身就走。
四千块一看,急忙把右手的棍子挟到左腋下空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口袋,然后用力一拉。
“哎哟”,二田没有防备,由于口袋抓的紧身体随着口袋被一起摔倒在地上。
“呀,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你忘本了。你父母得病死时,你才那么一点大,都是你奶奶和我们这些叔叔姑姑们把你拉扯大的,你…你六亲不认了!”二田倒在地上手里也没有松开口袋。
他一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满脸胀的通红,可是手里还是紧紧地抓着口袋。
“我让你把东西放下!”四千块瞪大眼睛。
“就…就不放!怎么?你…你还敢打我?”二田手里紧紧抓着口袋向后歪着脑袋两眼愤怒地盯着四千块。
“二叔,您们的好我都记得。今天的事不同!您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全队人的口粮,你不能拿!”
“我…我拿一点又没有别人看见。”
“我看到了也不行。队长派我看场,我就要负责保护,丢一点都不行。我是一个兵,保证完成任务是我的职责。”
“你拉倒吧!你早就复员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吗?还说你是一个兵,你脸上不害臊吗?”
“你怎么说是你的事,反正我走得正、行得端,做事光明磊落。我是一个兵,就要完成队长交给我的任务。”
“你…你快别说了,还队长呢。你一个大劳力干一天活他才给你记6分,你看看别人哪个不是10分甚至还有12分的。你再看看他给你派的那都是些什么差事,哪个不是最脏、最苦、最累还不讨好的差事,别人都躲着。我都替你不值,你还干的蛮大个劲,你傻呀!”
“干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哪个工作还不是要干的,再者说了我不是刚来吗。我是一个兵,怎么能过分计较个人的得失呢,工作中脏点、苦点、累点不算什么。”
“哼”,二田鼻子里发出轻蔑的一声,“就没有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人!反正我家里揭不开锅、没有吃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二叔,我给您的钱,您可以买些东西贴补一下,您…您花完了?”
“啊呸!你不说钱我还不来气,你带回来那么多钱,就给了我一百块,一百块够干啥么。我五个孩子,老大要结婚了,我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你三叔家二个孩子你也给了一百块。最可气的是你媳妇的娘家人你也给一百块,你分不出远近和好赖呀!”二田气得边说边用手擦由于说话用力飞溅出而遗留在嘴边上的唾沫。
“二叔,一百块已经不少了,在农村三个壮劳力干一年都挣不到,这个恐怕您比我更清楚。她娘家人也是亲戚呀,总得一视同仁吧。亲戚多,日子过的都艰难,所以分给您们的钱就少了。再说了,给您们的钱也只是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我不求您们报答,没想到反而还招来了您的怨恨。”
五、
“四千块,四…”队长急匆匆地走到二人面前,“二田?你来做什么?”
“你…你来偷麦子?”队长看到了二田手里的口袋,“好呀,你个二田。”
“四千块怎么会事?”队长又立刻面向四千块。
“队长,二叔他一时糊涂,被我及时发现了,没有一点损失。”四千块急忙向队长解释,然后把二田手里的口袋夺过来随手一顺把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又把空口袋递给二田。
这时队长一把就抢过了空口袋,“口袋留下,你回去吧。”
“我…”二田先是一愣,“你…你把口袋还我吧。”二田小声地、有点委屈地向队长说道。
“你回吧,口袋必须留下!”队长话语很严厉。
第二天,天刚发亮,民兵连长就带着五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把二田从家里绑走了。
七点钟。
“铛!铛…”吴家村的大铁钟重重地一声一声地敲响了。
吴家村在村中心的大街道上召开了全村人参加的批斗大会。
村革命委员会的台阶上,二田被五花大绑左右两个胳膊还被两个带枪的民兵牢牢地抓着。
队长拿着二田的口袋和村里的领导一行人全部站在台阶上。
街道上黑压压全是人,人们议论纷纷一片吵杂,更有很多人在人群里拼命往前面钻,实在钻不过去就惦着脚向台阶上看,他们要看看这个小偷到底是谁?
九点钟,村里的大铁钟重一声轻两声又敲响了,大会开始了……
人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小偷原来是二田,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原来内心是如此地反动。
人们义愤填膺、踊跃上台批斗……
最后村里决定把二田关五天禁闭,扣除二十天的工分。
人们觉得对二田的惩罚还是轻了,就应该直接送司法科。
中午,四千块家的木门“咣当”一声就被人给从外面踹开了,随即冲进来三个气势汹汹的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姑娘——一大一小、大的十八岁、小的十四岁。
“四千块!你给老娘出来!你个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的东西!你给老娘出来!”中年妇女双手叉腰气势凌人。
“四千块出来!”
“四千块出来!”
两个姑娘站在中年妇女两边齐声大喊助阵。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二婶呀。怎么?想吃人呀?”脸上带着一点笑的四千块的妻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两眼一扫二婶他们三个人。
“我找四千块,你让他出来。”二婶仰起头都不看妻子一眼。
“哼,你让他出来。”两个小姑娘也学着她娘的样子一仰头。
“他不在家,你去场上找他吧。”妻子也不看她们一转身就准备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