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做个担有责任的中年人也没什么不好,但不好的,是成为了一个无力的中年人。
——是为题记
几天前,我的心情和身体又再次双双陷入沉重,这种周期性的上头,虽然明知能够过去,但每一次席卷而来的时候还是让人痛苦不已。
事实上每闹腾一次身心俱疲,我似乎就会比过往的自己老去几分。昨天早起看了《圆桌派》讲“初老”那集,大概是话题合适,这几乎是我看到蒋方舟发挥得最好的一集。蒋方舟说,有时候80后、90后感受到自己老了,是因为一种责任,以前年轻时,你可以逃进游戏,逃进艺术,逃进虚无,倏忽有一日,你发现自己已无人可依赖,而且还有更脆弱无助的人在依赖着你,你必须回到现实里,卸掉喜爱的游戏,直面沉重的人生。
几年前,与朋友们聊天,很多时候聊的还是职业理想啊、学习与成长啊一类的话题,可几年过去,职业理想实现了吗?工作或做人,成熟成长了吗?突然一下,爸爸老了,妈妈病了,孩子要上学了,我们好像尚未准备好,就被赶鸭子上架。
最近连读书群都沉默了许多,我们这群人,在2013年前后认识,每天聊读书,聊工作选择,聊吃聊喝,即使一些人当时已经工作,仍然乐此不疲;但几年后,即使现在仍有人在上学,但更多地让被推向恋爱、结婚、买房、生娃,每个人的生活都换了个阶段,聊的东西越来越不可言说。
年轻时,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稍微上了点年纪,就有很多事不再愿意在人前谈起,再过几年,恐怕就终日只道天凉好个秋。
土豆还是会在群里说想去哪里玩,但私聊我的时候却往往谈起公公的肺癌,谈起孩子的早教与上学,谈起家底被掏得精光的困苦,外人从表面上恐怕看不出分毫;一贯玩世不恭的Harry爸爸也开始为了孩子上学拼命考职称换户口。
33去读MBA时,一年能读100多本书,并大言不惭地放话说,毕业后一定要找一份年薪百万的工作,结果MBA读着读着,他就不再在朋友圈打卡读书。毕业时,经济增速连年放缓,高薪的工作少了,流动性也小了很多,种种下行迹象开始显现。他找了一份不那么满意的工作先落脚,巨额的MBA学费贷款却时时压在心头。
我们开始在群里讨论生孩子养孩子,讨论保险,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退休时能拿到如数养老金,都在早早做着盘算。还有很多朋友,开始偷偷给讳疾忌医的爸妈们买保险,更悲观一些的东北朋友,甚至在思考着怎么把爸妈接出来,他们担心东北父母的养老金都拿不了几年了,希望能够照顾爸妈。
这一年,有朋友的爸爸得了重病,有朋友的妈妈去世了,近一个月里,朋友圈里还不断有人转发哀悼两个交大医学院的医生去世,一个20多岁,一个30多岁,正值家庭与事业双重中流砥柱的年纪,一个癌症,一个突发重症,说没就没。
我们曾经以为自己还有慢悠悠体验喜欢的生活的权利,突然一下,枷锁层层。
我和领导聊起天来,说我们身边的同龄人都在“丧”,领导是个70后,觉得颇不可思议,我说我身边的人可能已经开始相信所谓的阶级固化,对生育和养老政策却一百个不信任。领导说,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很穷,吃一根香蕉就是顶奢侈的事,我们身处的年代多好啊;我说,可是啊,您是从穷走过来的,一生走的是上坡路,而我们生在最好的时代,刚想进入社会施展一点自我,就感觉前面是下坡路,怎么能不丧?
我眼见着自己身边人从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一个个被孩子的教育、老人的医疗打回原型,怎么能不丧?
况且我一贯的生活态度就比同龄人沉重一些,最近常与一个与我同年的同事合作稿子,对他的从容轻快依旧羡慕不已。他对现场与细节有着惊人的观察和直觉能力,并总能轻易将那些“直觉”直白记录下来,畅快又好读。
这种写法固然有利有弊,弊端在于,不加思考的记录有时会显得随手而凌乱,尤其当文章线索多起来的时候,领导会说他的稿子写得像个memo或草稿。
但我还是羡慕他,羡慕他在充满爱的家庭长大,28岁了还能在撸猫时露出那种未成年般的晴朗笑容,羡慕他在落笔时总是充满自信,喜欢就写,不喜欢躲起来玩消失也理直气壮的。
而我的生活里最近都是些什么呢?工作能力和赚的钱并没有增长,但程序员却常常对我回上海进行提醒;从越南回来拉肚子一周,发烧半日,去洗牙,发现一颗蛀牙,于是不仅对父母,连对自己生病都心生恐惧;我甚至有对30岁生娃大关临近的焦虑,连对我爸的愧疚也在与日俱增。
当然,人不一定是在20多岁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变老的。82岁的外婆患淋巴瘤已久,对所有化疗都已耐受,小姨是她最小的女儿,小最大的我妈5岁有余,她幼时受尽家中宠爱,刁蛮任性,长大了也一点没好转。由于姨夫非常疼她,小姨活了50多岁,莫说做饭,真是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人,却在外婆生病后照着对病人好的食谱做起饭来,今天把胡萝卜捣成泥,明天蒜炒荷兰豆,医生说多吃叶菜就日日叶菜,说要多吃根菜就变着花样做根菜。
小姨做了50年的公主,从来都是别人伺候她,开公司,开了倒,倒了开,业余时间就是和朋友吃喝玩乐。我妈作为家中老大,极看不惯这个妹妹,但最近小姨找我,都问一些医学问题,到处打听哪里的医生好,药好,便宜,还说准备把公司卖了给外婆治病。
以前公司做得再差,我妈、我外公再怎么劝她卖了,结局也都是一通乱吵,不欢而散,现在外婆的病扩散得不行,无需相劝,她却已主动决定卖了换钱。
这件事还有更无力的一面。外婆生病已久,事实上我没能帮上任何忙,我问小姨是不是缺钱,我可以拿点,但小姨总说不需要,让我们这一辈只要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就行。我妈也对我说着相似的话。
前几日,医生建议外婆还是做个基因检测,然后看看有没有自费靶向药可用,基因检测一次大概一两万吧,我本想说这钱我出也行,但还是被小姨噎了回来。
乐乐曾有一晚突然来找我,说他舅妈胰腺癌晚期,本来在日本治疗,情况是相对控制住的,结果舅妈的爸爸突发急性白血病,一下就过去了,舅妈也猛然垮了,“什么都大出来了。”乐乐说。
而他讲起这件事时,最难过的部分,也是自己作为医学生,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在去见舅妈时,想了很多话,但见面一握手,一句也没说出来,反倒被舅妈安慰,以后要好好的。
其实做个担有责任的中年人也没什么不好,但不好的,是成为了一个无力的中年人,就是你看着身边人,或远方的人,一个个在遭受不幸,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钱也好,力也好,知识也好,资源也好,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种感觉最教我难受。
前几天有个同事转了篇讲黄冈高中没落的稿子到群里,也是神了个奇,里面竟有一张照片是我爸那届毕业生去向,照片里面还有我爸名字。
从2015年至今,我与我爸绝交已有4年,我并没有后悔过绝交这一决定,可还是常常愧疚,并且这种愧疚正在随着我年龄渐长而与日俱增;4年了,没有一个人责怪过我“你怎么能对你爸做这种事”,但我还是常常觉得悲哀,并且这种悲哀也一直在随着我年龄渐长而与日俱增。
有时候我也真担心自己忍不住回去找他。
我常常思考我爸作为一个曾经的高材生,为何最后沦落至此,不仅是妻离子散,而是整个家族都将其排除在外。
在过去的4年里,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听说我爸的消息,都是几个哥哥姐姐告诉我的,要不就是问我我爸欠他们的钱何时能还,如何能联系上我爸,要不就是告诉我我爸到底欠了多少外债。在得知我也与我爸多年不联系之后,他们竟无一人无一句惊讶,只是说,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的。
有时候在睡觉前,我会突然想起我爸,觉得他的晚年一定十分凄凉。我甚至会幻想他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如果我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该不该去看他?当年绝交时,我放过狠话,不到快死不要找我,可我明明就是一个连他随便开口问我要个钱都会心软的人,如果他真的求我,我能不能忍住?
有时候我甚至按捺不住觉得自己应该给他打点钱,至少把我出国时的花费打还给他;但随即又会掐灭自己这个念头,因为实在担心他会黏上我。
看着我的朋友们开始为父母的身体而奔波时,我常常嘴硬地说还好我只要送一个终(跟极好的损友才敢说这种话),但我也越来越感受到对在世父母的不管不问会成为一柄永远悬在头上的利剑。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认为为人子女在父母老去时一定要为他们养老送终,一定要有孝顺和反哺,但我想,当我们选择了不给父母养老那条路的时候,也就选择了永远的自责、愧疚与亏欠,可以接受这些就走得下去。
而我这一生恐怕将永远与那些情绪相伴相生下去。
“我眼看着父母年华老去,却什么都没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远远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记了这些事……然后马上回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这是是枝裕和在《步履不停》一书中所写的话,是我2018年读过最直戳心灵的话。
我的“什么都没做”,甚至还要再过火些。这或许意味着,我所要承受的自责、愧疚与亏欠,也要过火些。
近日杂思,不知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