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朋友们喝茶谈起家教与师教，哪个更重要的话题，讨论热烈。我讲述了二个真实的故事……

一个假日，参加同学的乔迁宴席，刚好与一位阿姨同桌。阿姨头发灰白，身体肥胖，带着一个小孙女来赴宴。孙女皮肤白晰，面容姣丽，长得高俏，眼睛溜转，看去极似小学生，一问才读幼儿园中班，我心中一愣。

菜还没出桌，小孙女一坐上圆凳，倚着桌子，呼呼哧哧一阵响动，两眼盯着花生，一双小手毕毕削削地撕开碗杯，飞快地将阿姨的酒杯捏到自己盘中。然后，旁若无人似的，抓了一把花生放在面前吃起来。她的动作是如此娴熟而自然，宛如颐指气使的小公主。我以为阿姨会责备她几句注意礼仪的话，但阿姨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还替孙女倒满小盘里的二杯椰汁，就像小心翼翼服侍主子的奴才。大家都凝视这小女孩，目光充满了疑虑。

我眉头紧蹙，温和地对小女孩说：“你的老师是谁呀？先分一杯椰汁给奶奶，要喝再来倒，好吗？”她立马答：我的老师是.....”我顺手将其中一杯椰汁放到阿姨的盘子里。刚一落盘，小女孩立刻将它抓了回去。小女孩的自私，让我十分不快，但阿姨仍是一声不吭，眼里仿佛满是疼爱的光......有人说：他是老师呢？小女孩一激灵，扭头望着我，问：你是老师？你能记起我吗？我一愣，小女孩的机灵超出我的想象。我细声道：是呀，我是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她马上说：xxx她很快重复了一遍，又说：你一定要记住我哦！我心中暗想：这棵小苗，如果打小没有扶正，真是可惜呀！

阿姨一会给她打鲍鱼，一会问她要不要牛肉丸，小女孩或点头，或摇头，或嘟囔……过了不久，小女孩很快吃饱了。她要走，阿姨不肯，絮絮叨叨地骂她。这时，同学的夫人走来了，给每桌的小孩发红包。小女孩领了红包，脸上放光，然后将钱抽出来，翻给奶奶看，说：哈，才二十块！她望见同学的夫人往回走来，突然跑前去说：阿姨，我还要一个红包！大家目瞪口呆，望着小女孩的奶奶，但大家很快沮丧下来：阿姨眼睁睁看着孙女再要红包，却仍是面容冷淡，一声不吭。蒙昧无言的溺爱，让整桌人感觉阵阵寒凉从头顶飘出.......

这种愚昧的纵容，只养无教的溺爱，是一种可怕的慢性毒药。“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其实，现在这种纵容溺爱，更多地上移到留守儿童的爷爷奶奶一辈。

纵容溺爱的另一极端，是家长对孩子的赌气放任。

前几天，收到学生小津的短信说要回母校看我，“因为老师是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人”。我感动之余，又想起了他在高中期间的许多往事…… 记得他是高二文理分班时来到我班的。

他长得清秀俊逸，纯静的脸孔，高挑的个儿，白净的肌肤，让人一见难忘；尤其是他性格温和，心态阳光，嘴巴还甜，对老师嘱托的工作完成出色，高二时就担任班长、学校学生会主席。有一次段考，我在批阅年段作文时，还发现了一篇男同学“妒忌”小津的作文，大概是有不少女生暗慕小津的缘故。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位脸上从末显出一丝忧伤的班长，却在高二下期时，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说不想念书了。询问他为什么？他低头挠发，嗫嚅又止。我知道他的成绩不太理想，但他上课认真，考上专科是没有问题的，只好安慰他说：“读书只要自己尽力了，问心无愧就行了，毕竟每人的能力都有局限的……”

小津抬头望我一眼，说：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到您那里聊聊。 一天中午，小津应约而来。他向我谈了一些家事。原来，小津是留守儿童，与住在县城的爷爷奶奶一块生活。他的父母二十多年前去深圳开烟酒店，生意还不错，只是春节时才能与小津见个面。小津忧戚道：“父亲说如果考不上本二，就不要念了。”我心里沉甸甸的。

小津的英语、数学差，他隐隐知道考上本科是没把握的，所以压力很大，才萌生出高中会考完不想再读的念头。我只好抚慰他：父母对你严格要求，末必会不供你读大学。你只有更努力才好……小津频频颔首。

小津更加勤奋，早修总比别人提前到教室，成绩略有上升，但并未发生大的变化。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好几次向我诉说他的烦恼。值得欣慰的是他没有沉沦，还被评选为学校“十大学生标兵”。 高二暑期开始时，我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三千字长信，托小津带给他的父母。信的内容主要陈述了小津在校的优异表现，希望父母“应该为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孩子感到骄傲”，并举例说明“读书尽力就行”的观点，希望家长信任孩子、宽严适度，给即将进入高三的孩子减轻压力等。小津目光里充满了对老师的感激。其实，我只是尽科任老师的一点职责而已。

暑假结束回校，我问小津：“你的爸爸看完信，说了什么没有？”小津摇摇头，叹气道：“唉，一句话都没说。”我的期望如肥皂泡破灭，脑海中揣度着他父亲的形象。高三的日子过得特别匆忙。学校举行一年一度的“高三家长会”，我非常盼望能与小津的家长面谈一次，可是小津的父母没有来参加家长会。看着高三（11）班许多家长在教室里与老师们交流，站在窗外的小津羞怯而沮丧，目光迷茫，悄悄地走了。

高考前二个月，小津经班主任同意，一个人搬到音乐室自习。问他为什么？他说要自己静静地复习。大概是平时班里还有许多琐事要他处理，他觉得时间很紧了。因为各地市的质检试题要分析应对，我叫他正课一定要回教室上课。结果，每节语文讲评课，小津准时坐在教室里，静静地听课、做笔记。在老师眼中，他是这样懂事，这么乖巧，讨人喜欢……

高考分数揭晓。不出所料，小津的分数只上了专科线。不久，我担心他的父母不让小津上大学，那就可惜了一个人才。我拨通了深圳电话。不料，小津的父亲不在家，我向他的母亲讲述了小津在校的表现、读书的勤奋与小津的忧虑……突然，小津的母亲在电话中嚎啕大哭起来。她边哭边向我诉说小津的固执任性，说暑假叫小津到他大伯工厂里打工，做没几天吃不了苦就跑回老家去了……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小时，我渐渐觉得她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家长，但却与小津赌气。挂了电话，我心里仍然沉重而酸楚。

我发短信给小津，盼望小津多与父母打电话、多沟通。小津复讯说：“嗯，好的。爸妈一直误解我，见到他们心里非常害怕，脚都颤抖。他们总是训叱我。”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一个在老师眼中懂事听话的学生，在家长眼里却变成了固执任性的孩子？为什么最亲爱的父母却变成了孩子心里发慌、双腿发抖的“恐惧”？其实，父母与子女的家庭关系，是最亲近的，不是师生关系可以比拟的。父母之爱不是老师关爱可以取代的。

小津最终被录取到某学院就读。小津喜滋滋地告诉我：他在深圳办厂的大伯，将为他交大学的学费。我为小津感到高兴，劝他多给父母打电话或发短信，感恩父母之爱，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要去读大学，提升自己的素养，改变自己的人生，因为没有大学的人生是缺憾的。

可是，九月末的一天晚上，风雨大作中，小津颤抖着声音来电说：他正坐摩托车回县城……原来，开学将近一月，他的大伯并没有给他交学费，这次大伯回堂堡老家给堂哥办婚事，小津赶回堂堡乡下。不料，大伯只字不提学费，伯母叫小津自己去银行贷款交学费。但是乡信贷员却去旅游了。小津哽咽着。我担忧道：“那你父亲怎么说？”小津说：“我父亲只给我提供生活费，叫我自己想办法。”

我心里一阵难过：孩子还没有能力，父母本该负起责任，何况其父母不是没有经济能力。我只得建议小津：向大学辅导员恳求缓交学费，等待贷款……大一下期，我因去城市看病，顺道去见小津，他还是那么阳光，早早地在路边等我。 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小津与父母之间的隔膜，是长期缺乏沟通，误解越来越多，积怨越来越深，而教育方法简单粗暴造成的。这正是众多留守儿童家庭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如果真的不爱，小津的母亲为什么要哭呢？ 但是，我想父母对不听话的孩子采取赌气、放任不管，是造成仇恨积怨的主要原因。孩子还幼稚，可是父母成熟了吗？

家教的左边是纵容，家教的右边是放任。

纵容是愚昧的溺爱，放任是狭小的赌气。

放任是溺爱后的失败，纵容是溺爱前的愚昧。

放弃左边，抛弃右边，拥抱中间：中间是真爱，以爱相随，以教相伴。

父母成熟了，孩子还会幼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