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之梦

梦是寄生的。从高原巨峰到蝼蚁昆虫,梦不拘于形。在我入职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我曾见过一个不该存在的梦,它寄生于山,却束缚了人。当然,彼时的我并不知道,一个月后这个梦将破碎,而我的梦将寄生于它的残骸。


那是我毕业后的第一年,我选择回到母校当高中语文老师。自己高中时候的记忆还没去多远,仅仅几年,我换了身份回到这里。

我是和学生年龄相差最小的一批老师了。但我也没想到,现在的教育对学生的要求这么高,社会实践居然是人人必备的项目,只是,不是所有学生都有所谓“社会实践”的门路,我想到这里,心情很复杂。想起来姑姑在市里的福利院工作,干脆就联系了她,我想带着学生们一起去探望福利院,也算是帮大家完成了“社会实践”的任务。姑姑一口答应我,后面她还说,不要只带着学生去,多鼓励家长们一起跟去。姑姑的意思我猜了大概,也同意了。

“社会实践”非常顺利,人去得相当多。整个参观过程肃穆而有序,只听见一些残障儿咿呀的碎语。我在学生们的眼里看见了什么?有同情,有恐惧,有嫌恶——能看到这些,多半是因为,我和学生们的感受一样。但我的理性告诉我,我缺少了尊重。话是这样没错,准确说,“参观”一词并不合适,被“参观”的福利院好像是某个动物园的变种,这里的孩子们是任人参观、甚至是满足人们猎奇心理的展品。

我记得也是在高中时,学校的校报里刊登了一个团队去帮扶贫困户的社会实践经历,一张照片中,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抱着一盒牛奶,配字是“来之不易的鲜奶,好香”。不知为何,这句配字立刻引起我生理性的恶心。

参观临近结束,门口出现张贴平整的捐款宣传,一位家长开始捐款,于是所有家长都陆续把支付页面打开,捐得最多的家长获得了大家的称赞。我确认了我对姑姑的话的猜想。


我们班的参观结束后,我打电话找姑姑道谢。她说,最近她在市医院抽不开身,正好有件事想让我帮忙。原来是福利院的资金太紧张,想找我想办法。我说,我怎么有办法呢?要不多让学校的学生去参观福利院?或者你们再向上级请求点拨款?姑姑说,你有空来医院吧,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约定地点是一间病房。按说,福利院的小孩生病是不需要姑姑这样的福利院负责人一直跟随陪护的,这是护工的工作;难道是姑姑病了?

当我走向那间病房时,发现姑姑已经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我了。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小声解释说:

“不是我生病。是福利院的一个孩子。你应该还有印象,就是那个小希,她爸死了,她妈跑了……”

“我有印象。她不是很健全吗?”

姑姑脸色一沉,“前几个月查出来白血病,急性髓系白血病,医生说治好的机会不大……”她回头看一眼病房虚掩着的门,伸手把门关紧,接着说,“小希这个病花费不小,福利院里经费也不多。尤其她这个情况……福利院里不太愿意继续给她花太多钱。”

“所以……”

“所以姑姑叫你来,是想让你帮忙想想办法,能不能联系媒体的朋友,曝光一下小希的事儿,争取多一点捐款……说不定多凑些钱,就把小希治好了呢?”

姑姑拉着我的手,语气那样急切诚挚。我开始思考去找谁帮忙,隐约想到了一个人选。

“姑姑也不是逼你,要是实在没有媒体的熟人就算了吧。哦对,你先进去跟小希见见面?”

之后她把小希的一些情况简单告诉我。姑姑很聪明。这个小希一定把我当做救命稻草,在这个可怜孩子的面前,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她?

我推开门,姑姑在后面笑着说:“小希啊,这是我侄子,我跟你说过的,小时候还见义勇为那个……他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嗨,我年年在家里念叨小希,家里人都认识你了……我回福利院办点事,你们先聊,等我回来。记得十二点把绿皮药吃了哈,三片别忘了!”说完姑姑轻轻拽着门走出去。门刚刚被关上又被推开,还是姑姑,她把我拽出病房,压低声音说,别让小希知道募捐的事儿。我点点头,姑姑又把我推进门去。

“嗨,小希。”我很尴尬地问好。

“赶紧问吧,问完赶紧走。”她低着头没有看我,只是自顾自说,“对不起,我没礼貌。但是死人不需要礼貌。”

“说什么呢,刚才姑姑说你治疗得很好,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别。我不傻,我知道没几天活头了,不过早点死了就死了吧,我这辈子太失败了。”她抬起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你们根本理解不了,根本理解不了,你们活得太容易了。”

十五岁的女孩第一次跟别人见面,就一口一个死字,这可不像个绝症病人。我也看着她。她长相很一般,戴着帽子,帽檐下是小鱼苗形状的眼睛,神情淡漠,但不是娇弱——“娇弱”这词倒是不配去为她作形容。

我笑着对她说,“可是我答应了我姑姑,要陪你聊到中午——权当帮我个忙吧,别赶我走。”

“一点也不幽默!不要可怜我了,我帮不了谁,谁也帮不了我。好了好了,你很有爱心,我知道了,快回去吧!”

我一时语塞,只能说,“那我去外面,有事叫我。”

她没理我。

她的情况和我想得完全不同。我见过因为身患肺癌,惧怕死亡而天天呼天抢地的中年男人,也听说过求生心切的骨癌青年,可小希又是什么样的心态呢?她对别人这么抗拒,真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和她相处的。不过也是,遭受这么多厄运,死亡也是一种解脱——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这一点我还是能稍微理解。

医院里总是有特殊的味道,是消毒水吧。墙上的张贴物很新,画着各种可爱的卡通形象,小希会喜欢吗?十五六岁的女孩不该是那样凉薄——可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开手机随便看看,一两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听到小希在房里叫我,“喂!喂!还在吗?”

我走进病房,她正捧着药瓶,脸涨得红红的。

“余姨是说该吃这瓶药吧,我不确定该吃几片了。”

“绿皮……只有这一瓶绿色的,那就是这个。嗯,应该是三片吧,应该是的。”

“你赶紧问问余姨,不要说什么‘应该’,万一错了呢?”

我给姑姑打电话求证,果然是三片。

她吃下了药,我打趣说,幸亏我还没走呢。

她反唇相讥:“你不在这里我也会叫医生叫护士,只是我不想麻烦他们罢了。”她顿了顿,咕哝着,“还是谢谢你吧。”

正午的太阳好晒,我拉上了窗帘。她犹豫了一下,说:“留一点留一点,医生说我不能不晒太阳。”我笑着照做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问。

“高中老师。教语文的。”

“听说高中知识很难。”

“容量和深度确实比初中高了一个大台阶。”

“那幸亏我要死了,不然我也得去高中。”

“高中美好的东西也很多呢,高中毕业已经七八年了,我还很怀念那时候。”我还想说,读高中总比死掉好得多,可是死不死怎么是由她说了算呢?

我发现了,其实她也很惜命。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然沉默居多。直到姑姑回来我才离开。


我联系了大学认识的朋友阿山,他在电视台刚入职当记者。我介绍了小希的情况,看看他能不能帮小希做个采访募捐之类的。阿山答应得很爽快,还是和大学时候一样热心。

我准备把之前换掉的手机送给小希,有事方便联系,在病房里也好解解闷。我是不支持给高中的孩子拿智能机的,但小希情况特殊,能多放肆一点就不要管她那么多了。我想起一个医生视角的故事:得了癌症的孩子想要一台游戏机,孩子的母亲说,等开春再给你买。医生知道孩子活不到下一年,他想劝那个母亲早点实现孩子的愿望,终究没能说出口。果然,那个孩子到死也没能拿到心心念念的游戏机。

遗憾是留给活人的事。我看不得小希临死都那么无聊又无助。


阿山去采访小希那天,我也一起去了。

阿山胖了好多,方脸成了圆脸,剪去长发留起了平头,看起来土土的,但是笑起来越发坦率和善。他和他的同事们带着好多设备,不大的病房更拥挤了;小希好瘦,好像她躺的不是病床而是砧板。

阿山在想办法把小希的故事塑造得更悲惨动人,引导着她一句一句说出他想要的话。小希怯怯地蜷着腿,却表现得相当配合。

阿山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小希,你有什么想实现的梦想吗?

问得好俗气。像是某个二流选秀节目里没水平的评委的问题。

小希问,“是指死掉之前,想做什么吗?”

“不不不……意思是说,你好起来之后,最想去做什么呢?”阿山解释。

“我不知道。”小希眼睛红了,“对不起,没想过这个。”

阿山的同事轻轻说,“这不太好吧,多少说一点,编一点也行……”

“别。”阿山打断他,“就这么来,挺好的。”可能怕有歧义,他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播出效果,挺好的。”

收起了录像设备。阿山对小希说,“可不能连梦想都不敢想。闲着没事想一个吧。”

“我不想有。”撤掉了镜头,小希又变回冷冰冰的模样。

“没有……要不,让你余哥帮你想个吧。”

我不知道阿山这么说会不会惹小希生气,所以半开玩笑地回答:“那要不就,去很远的某个地方旅行?”

“哪里呢?”阿山问。小希也抬头看我,像是等着下一句。

“随便说一个,就南迦巴瓦峰吧。”


拍完小希的部分,阿山他们又去采访小希的医生。借这个空档,姑姑进去安抚小希,我也把手机送给了她。

晚上,微信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备注是,国小希。原来小希姓“国”吗?哦不,姑姑说过,福利院的孩子们,男孩姓党,女孩姓国。

小希在微信上问我,“你说的地方叫什么峰?我没听清。”

“南迦巴瓦峰,被称为中国最美的山峰。”

“为什么想去哪里呢,就因为它号称‘最美’吗?”

“不是。这后面有一个关于我父亲的故事。挺长呢,等下次见面我告诉你。”

小希没有回我,当然这不奇怪。

正好同事姜离给我发消息。我没有秒回,等了几分钟才打开她的对话框,幸好她还在。我和她从学校工作开始聊,聊到生活爱好,又聊到彼此经历。我说,我还得过一个见义勇为的奖呢。这果然引起了她的兴趣,她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大概就是十二年前,那时候我十三岁,晚上爱在滨河大道骑车。听着有个女人喊抓贼,紧接着看见一个男人抓着一个女包疯跑,后面两三人追他,他跑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没犹豫,我就把他撞进河里了。姜离发了好多“哈”字表示笑,她夸我是英雄,但她也说这件事很滑稽。我说是这样。

我不是个很爱聊天的人,只是,姜离她,真的很漂亮——我想多认识她,甚至让关系更进一步。

忽然,手机上面弹出提示框,是小希的消息:

“我明天有检查,后天你可以来,说那个故事。”

我正在听姜离分享给我的歌,棱镜乐队的《岛屿》:

「有一个岛屿,在北极冰川;那儿没有花朵,也没有失落。在那个岛屿,洒满了繁星;拥有我和你,再没有失落」

我答应了小希,顺手把这首歌分享给她。


那天我做了个梦。醒来是早上六点零八分,我把梦记了下来。


这是大一的下学期,这是五一假期。

这是你计划了很久的日子。你需要去济南。

至于为什么去济南,你费力地想,可想不起来。那就算了吧算了吧,不要走太远,也很好。

你说不行,你对自己说不行。你想起了什么。

因为济南不欢迎你去,去济南是一件难事,它坐落在横断山脉最西端,喜马拉雅山脉最东端,高耸入云、云雾缭绕以至于抬头视而不见,经年不化的冰川积雪埋葬了无数朝圣者的骸骨。

你踟蹰了。你畏缩了。你动摇了。

你停下了给父亲拔白头发的手。父亲说,从济南回来,他才长出永远刮不掉的胡茬,成了真正的男人。

你冲动了。你骑上单车走出家门。从小你就知道,路边的指示牌上写满了“济南”,在这一刻,等待了二十年的路牌突然有了意义。你沿着指示越骑越快,一直骑到没有路标的地方,你很惶恐,四下找人求助,但四下无人。后来你抬了头。

一排山峰如巨人列队矗立,最高的尖峰像一柄长矛直指天穹。

你默念,济南,济南。

你骑车冲了上去,风雪打得脸很麻,唇上的胡髭长得飞快,它盖住了嘴巴,你难以呼吸。

于是,你醒了。


我走进病房,坐在小希床前的凳子上。她放下了手机,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打招呼的意思。

简单问候了几句她的情况,我说,我是来讲故事的,想听吗?她又点点头,于是我开始讲:

当时我说梦想是旅行,那其实是我父亲的梦想。南迦巴瓦峰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那年他二十岁出头,对于那代人而言,他们的求知欲建立在温饱问题解决之后。那时我父亲读了一本书,叫《神山奇水探奥秘》,听着像是路边摊上的烂书,但是别忘了那是在八九十年代……这本书其实是实实在在的专业考察人员写的藏区考察游记。我父亲从小生长在鲁南大地上,百米高的丘陵就是他对于“山”的全部印象。书里讲述的南迦巴瓦峰高七千余米,又靠着雅鲁藏布大峡谷,落差极大,山形陡峭奇崛——这给我父亲以巨大的震撼。青年人是最不愿意被束缚在一处的,他妄图逃离,于是,他给那本书的作者杨教授写信,信里充溢着他对南迦巴瓦峰的赞美和向往,我父亲请求杨教授,让他允许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加入藏区考察的队伍里,哪怕仅仅是干一些苦力也好。现在小学课本里还有《万卡》这篇课文吗——哦还有。和万卡的经历差不多,我父亲只知道杨教授在中科院工作,但具体是地理学还是地质学又或是别的,他就不清楚了,所以他粗略地写了个“中科院地学”,他有些惶恐,心想这封信怕是送不到杨教授手里了。

一个月后我父亲却收到了杨教授的回信,杨教授婉言拒绝了他,但是送给他一本新书,叫《考察在横断山区》——这本赠书就足以让我父亲兴奋万分了。事实上,我父亲后来也没有闲着,他两次骑单车出游,去曲阜看三孔,途径泰安登泰山,最后到达济南。

……

小希听得很用心。我讲完后她开口了:“可是我更喜欢梅里雪山。”

“梅里雪山当然也很美丽。欸,你怎么知道梅里雪山的?”

“昨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的。南迦巴瓦峰我也看了,据说去一趟花费用不了一万块,还不如我一次化疗。”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笑,小希的笑有一种纤细脆弱的美。

她又说,“可是我活不到去那边的时候。”

“白血病治愈的案例还少吗?别这么想。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我身子太弱,登不了顶的。”

我想纠正小希,一般人只能在神山脚下匍匐,或在临近的山口远远眺望它,怎么可能尝试去攀登它呢。但是,算了,算了。

我告诉她:“没事的,”我把窗帘拉开一点点,继续说,“我会登上山顶,把山巅的景色录下来给你看,这样就像你自己登上去一样。”

“你说的是哪座山?”

“梅里雪山。当然不能只是我去,你至少要在山垭口或者登山大本营等我。”

“我活不到那时候,要不你带着我的骨灰过去……”她好像看到我皱起的眉头,没有把话说完。

她改口说,好。


阿山又来了医院几次。他告诉我,他需要更多关于小希的信息,尤其是关于她的父母;医生说小希的骨髓移植很难配型,如果能在筹款的过程中找到她的亲生母亲就更好了。姑姑说小希是突然出现在福利院门口的,身上有一张字纸,大意是,女孩叫小希,父亲去世,母亲患病无力抚养她,万般无奈才把她送到福利院。后面附上了小希的生日和疫苗接种情况。

阿山说,可以试试通过生日查户口,当然希望还是很渺茫。

他还说,小希很喜欢摄影,他常去医院,也是为了给小希上课。

和姜离聊得越来越频繁,我承认我有些上瘾了。不知道她是否有同样的感觉?经历告诉我,不要自作多情,不主动就不会吃亏。况且和她了解越多,我越发认识到自己的卑微,我明白这预示着什么。

当然,我也把小希的事告诉了姜离。姜离是个很能共情的人,她为小希的事难过了很久,还说想去看看小希。我替小希拒绝了,因为小希不喜欢别人可怜她,姜离和小希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姜离高挑漂亮,家境优渥,小希瘦小普通,命途多舛,连多活几个月都是奢望,让姜离出现在小希的生活里,这对小希太过残忍。而且,两人的境遇是云泥之别,姜离的同情多少显得虚伪又造作,她看望完小希又能怎样呢?为自己幸福光鲜的生活庆幸吗?

不。那一瞬间我后脑发凉,我意识到,这并不一定是姜离的想法,但真真切切是我自己的想法——是我羞于示人的想法。

我和小希之间从来都有一层屏障,我透过屏障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可以被一眼看尽的人生,同时我在表演和欺骗,不是对小希,而是对我自己。

我继续欺骗自己,不论想法怎样,我是真的为小希做了些实事的。

随后,我约了姜离晚上去滨河大道散步。


过去了几天,阿山告诉我,小希的生母找到了。

他说,小希的事在网上受到了一定的关注,通过很多人的助力,他们才联系到小希的生母,现在她正在医院做配型检测。

我赶去医院,在医院门口的树荫下看见了阿山,姑姑,还有一个黑瘦的女人,果然,她就是小希的生母。姑姑抱着手,扭头不看她,阿山还在给她介绍小希目前的情况,黑瘦女人只是不住地用柴火棍一样的胳膊抹眼睛,抹得她下垂的眼皮红肿起来,头发被脸上混杂的泪与汗黏在额前。阿山的语调还是和缓又平和,黑瘦女人却哭得越来越厉害,从无声到悄声再到压不住的抽咽,像驴一样张着嘴一抽一抽地喘,她咳了起来,阿山给她拍了拍背。

姑姑开始骂她,她长期在福利院工作,讲话中气十足,可能是今天太热了,她骂得没劲,自己也哭了出来。

我对女人说,小希被抛弃的具体原因,你解释一下吧。

我当时一定想不到,这是命中注定般的巧合,也是我忏悔的开端。

于是黑瘦女人开始抽泣着说话。

“生了小希之后,我身体不太好,家里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小希她爸做生意又赔了钱,实在没办法,小希她爸就去卖血,卖血还不够,家里两张嘴都等着吃饭,实在走投无路,他就……他就去偷,在滨河偷了东西被人追着跑,掉进了河里,”她哭得厉害,说话很难连贯,“小希她爸不会水,周围人就这么看着他扑腾扑腾又沉下去,不说救他,连一个打120的都没有,最后是警察来把他捞出来的,他浑身的皮泡得白楞楞,眼睛鼓着闭不上……”黑瘦女人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埋头痛哭。

我打了个寒战,我问,那是哪年的事?

女人说,小希今年十五,那年她才三岁。

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

我忍不住地颤抖,心乱如麻。姑姑和阿山转眼也跟着明白了过来。我受不住他们俩的目光,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来应付这个场面,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实后果,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小希,面对姜离,甚至面对自己。我只知道我背过身去,本能地逃回了家。

我是见义勇为的好少年,阻止了小偷的逃窜;如何阻止呢?我把他杀了,哈哈。

真像个该死的冷笑话。

姑姑和阿山安慰我说,他是小偷而已,你做的没有错,谁让他当小偷呢?谁能想到那么多后果呢?

如果真的能像这样想就太好了,可每当我振作一些释怀一些,一想到小希苍白干瘪的脸,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挑得干干净净。我总是想,如果我放过十二年前的小偷,如果我只是把他撞倒……会不会,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小希又会不会……

不敢多想。

那几天的精神状态极差。暑期的夜不长,梦却那样漫长,陷在一环一环嵌套着的梦里,我好想逃离。


那时我简单记录了这样一个梦:


梦,是梦。好像又不是。

你说你喜欢喷泉,尤其是在动物园里。

各类动物退缩在池塘的边角,河马呱呱地叫,你嫌它肥硕的身子恶心。人们都在池塘中央嬉戏,被喷泉喷上半空,你坐在水花上眺望远方,觉得这很浪漫。

天空泛着暧昧的暖黄色,身旁人的手也搭在你的脖颈上。你低声叫着她的名字,阿离,阿离。你想在逆光下仔细看看她的面容,你转过头去。

在你脖颈上的手臂却在一瞬间收紧,它勒得像锁链一般紧实,你慌了神。

手臂的主人开口,“动物园里最大的动物是鲸鱼!我向它学习了游泳,就在它海一般的眼眸里练习。你不该被鲸鱼吸引,不然也不会落在我的手里。”

一时间动物们奔走呼号,呕哑吼叫不绝于耳,天幕的花瓣一片片闭合,每闭合一瓣,天空的色彩就失去一角,直到天空失去了全部的内容,只留下虚无的黑色,或者黑色的虚无。你周身的水粘稠污秽,反射出油亮的光泽。你看清了,这个池塘其实是鲸鱼的眼睛。

缚住你的男人狞笑着,把你推到鲸鱼瞳孔的边缘,你不知道下面有多深。

男人说,上次你推我下去,这次换我推你吧。

说完,你跌入了瞳孔之中,失重感让你恐惧而绝望。

接着你醒了,可是身体似有千斤之重,动弹不得。你睁开眼睛,你看清了:

哦!

是一个男人持刀朝你猛扑过来!

他诡异又尖利地大叫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猛然惊醒,还好,这次是真的醒来了。


我花了好多天才缓过劲来,但仍然被愧疚感纠缠不休。太久没去看望小希了,索性这次叫上了姜离——因为我不敢单独面对小希。

姜离给小希买了一大捧好看的花儿,还有柔软可爱的小羊玩偶。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看上去温柔极了。

比起我和阿山,小希显然更喜欢姜离一些。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很快她们却聊得熟络。小希羡慕地摸着姜离的长发,她提出要去医院的花园给姜离拍照——是因为跟着阿山学了几天摄影的原因吗?

下午的阳光褪去了盛夏的锋芒,晚霞已然在天边蓄势,南风卷来青草的芳香。我想让流过我们身旁的每一缕风都停滞,最好让每个停滞的瞬间都延展为永恒,然后超脱于人事、情爱、又或是生死。我想,我确实是个俗人,我太过于贪恋甜腻的安逸。

小希让姜离坐在草地上,背景是花园中心高大的银杏树。这么高的银杏树,要生长几年?有一百岁也说不定;它看我们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我们的生命周期太短,和银杏树相比真是可怜。

姜离把一侧的头发拢到耳后,西斜的日光投向她的侧脸,长发的轮廓变得模糊,显得愈发蓬松。小希叫着让她笑一笑,姜离作出矜持又标准的微笑,小希按了两下快门,觉得不太满意。她想纠正姜离的表情,可一时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主意,只是着急地喊着“哎,哎!哎哟!”

姜离被小希的样子逗笑了。小希有点无奈,捧着手机和姜离一起咯咯地笑。夕阳下她的脸泛起红晕,细瘦的四肢让她看起来像一头幼鹿。我望着她失神了好久,心里酸涩难当,为她过去的痛苦而忏悔,也为她现在的快乐而欣慰。但愿这份快乐持续得久一些,久一些——久到什么程度呢?

小希猛得对着姜离按下快门,笑得前仰后合:“虽然我讲不清楚,但这才是姜离姐最好看的笑容呀。”

我想到了答案。那就祝愿小希的快乐和相片一样恒久,和相片里的晚霞一样灿烂。


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找医生询问小希的病情了。医生是个短发的中年男人,他只会说“有所好转”,或者是“继续观察”;我问他,小希能康复吗?他说存在这个可能。

概率是很折磨人的东西。百分之一不代表不发生,百分之九十九不代表一定实现,可既定事实却只有清晰分明的正反两面——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发生就是不发生。面对结果你只能接受,或许会对命运有愤懑和怨恨,但你想继续活着的话,先把现实接受了再说。

黑瘦女人的配型检测出来了,可惜,和小希并不相配。她总在走廊外面张望,想再看看小希,我们一致拒绝了。一半是我们故意为之,另一半也是小希的意思:姑姑对小希旁敲侧击过,问她想不想找自己的生母。小希说想,想找到她再杀了她。

阿山依旧是隔几天就在下班后去医院看望小希,小希很爱听他讲摄影,即使是化疗后虚弱得坐不起来,也还是让阿山继续讲,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我问阿山,你都讲了什么,让小希这么爱听?他轻笑一声说,还不是因为你说要带她去梅里雪山,她才一心想着怎么拍照呢。我有同事去过那里,顺便也给她讲了讲我听来的故事。

又是一阵心酸。我说不出话来。

阿山看不透我的心情。他越发兴奋地说:“小希的事已经在藏区旅游圈火起来了。今天刚有消息,有组织说能给她提供免费的旅行机会,装备和路线都是最好的!怎么样?等小希好了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我仍然说不出话来。

阿山作出醒悟的样子,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说,小希怕是去不了雪山了。就算是康复,她身体也太弱。那不如让好心人们在青藏高原上给小希祈福吧,留下点照片,小希看了也能受鼓舞。


人们的热情超过我的想象,仅仅两天我们就收到了来自西藏各地的十余条照片和视频,我把它们整理成幻灯片,和小放映仪一起带去医院。我想着先让小希看看吧,隔几天再给她做一期——幻灯片可以攒着,可是小希等不了。

驱车赶去医院,小希正坐在床上打药,歪着头看向窗外。外面天已经黑了,城市里没有星星,她在看什么?我看向她视线的方向,原来是附近广场上的探照灯打出的光,在夜空里变换着轨迹。

“小希。我和你阿山哥收到了一些陌生人给你录制的视频……”

“哎呀,你也知道,我不想看这些的。”小希撅起了嘴。

“他们都是来自西藏的朋友。”

“啊……”

看着小希动摇了,我自顾自地往下说:“喏,我把它们做成了幻灯片放进放映仪里了。在屋子里关上灯,按这个键,看见没有?就可以把画面投在墙上。”

“哦……谢谢你。”

“不用谢。这个放在桌子边上了哈,拿的时候小心点,不要碰撒了水杯。好了,想看的时候就自己看吧,我先走咯。”

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涩。也是,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小希,可态度还是要柔和一些。我的问题不能让小希买单。

我接着问,“还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需不需要找医生?”

小希摇头。她说,“我现在想用放映仪……”

“好啊,那我帮你把窗帘拉上,还有灯,现在关吗?”

“嗯嗯。”她低着头说,“还有……你不急的话,一起来看吧。”

我关上灯,架设好放映仪,病房雪白的墙很适合当做幕布。一时间只剩床头的几颗应急灯还闪着,窗外的天空似乎比屋内还亮一点,显现出神秘的深紫色。虽然我已经看过视频了,但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观看的体验一定更好。

视频开始了。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穿着藏袍的男人。画面渐渐拉远,他身后的布达拉宫也逐渐露出全貌。

“这是希区柯克变焦。”小希补充说。

镜头又回到男人面前,他带着两抹高原红,笑得腼腆又拘束,他大声地喊,祝远方的朋友,小希,万事如意,平安顺遂!有机会一定要来拉萨!

画面换成一个女人,站在群山之间的湖畔。她笑吟吟地介绍羊卓雍措,在神湖之畔为小希祈福。

接着是一个黝黑健壮的小伙儿,穿着藏袍赤裸一侧臂膀,他手里牵着两头白色的牦牛,牦牛也身披彩布。小伙身后有一个男人唱着歌跳舞,那是他的父亲还是爷爷?跳舞的男人好像没有注意到录像的小伙。我们听不懂小伙嘴里的藏语,只能看懂他友善诚挚的笑脸。

之后在大昭寺,在纳木错,在雅拉香波……视频里的人和场景换了又换。

镜头里又冒出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他让小希猜猜他在哪里。

小希看向我:“梅里雪山?”

视频里的男人把镜头转向另一侧,出现了高耸的山体和金字塔一样的尖峰,小希笑了,“是南迦巴瓦峰。”

手机里弹出姜离的消息。她的班级也打算去做社会实践,问我福利院是否方便接受参观。我悄悄打字回她:当然是可以的。我姑姑有福利院的印章,正好给学生们提供证明。姜离说要请我吃饭来答谢,不禁让我心头一颤。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当然是最好,之后我回请她,又或是约看电影,都算是有了理由。

当我斟酌着如何回复她才更得体时,小希拿去了我的手机,轻轻放在一边。她的眼睛始终还是盯着视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既然小希不希望我走神,那就依她吧。

画面里的场景又换了,是一群人在珠峰大本营录下他们的生活。

此时小希的手臂像蛇一样移动,手掌是蛇头,缓缓爬进了我的手心。我想轻柔地拿开手,但蛇啮令我无法挣脱——她的手指扣住我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在颤抖。我低头看着她的手,像一把锁将我们两人束缚住,我知道必须有人去打破僵局,而且那个人只能是我。

我坚决地抽出了手,补偿一般温柔地问她,需要喝点水吗?小希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视频上移开,她不看我,也不说话,眼泪却在她眼眶里映出投影仪的光。

当我倒水时,视频里在珠峰大本营的四个人一起呼喊,小希,加油!我们爱你!

“那你呢?你和他们一样吗?”小希开口问。

“喝点水吧。温的,可以大口喝。”

小希怔了一下,缓缓接过杯子捧着喝水,快把脸扣住了。她把杯子放下,脸上多了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痕。

“我明白了,对不起。”她小声说。

“还需要水吗?”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她转过头直视我,“我都快死掉的时候你又出现,紧随而来的还有那么多我从没有想到的好事,这怎么能不让我误会呢?”

“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更幸福。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要归于男女之情,爱和爱情不相等。小希,我和他们一样,我爱你,是爱护你。”

我说的是真话。小希对我来说只是个孩子,或者说小妹妹,我几乎快忘记了她也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况且,她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我的良心也不会允许我再次做伤害她的事,假如我还有良心的话。

视频结束了,但小希显然并不关心。

“视频里没有梅里雪山,”小希遗憾道。沉默了几秒,我听见她克制着哭腔说,“我们以后,还能一起去梅里雪山吗?”

“能,当然能。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也许过五年十年也不一定。你现在才十五岁,未来满是可能。”

“五年后我二十岁,你三十岁……你要等等我。”

“好好治疗,我等着和你一起去云南去西藏,先看梅里雪山,再去看别的地方。”

“你要等等我……”小希重复了一遍。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回避她的话。

“好……那我等着你。”

这么说,就权当留给她一点念想。

当晚我回到家才看到,小希给我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有一个岛屿,在北极冰川;那儿没有花朵,也没有失落。在那个岛屿,洒满了繁星;拥有我和你,再没有失落」

我知道的,这是《岛屿》的歌词。


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宛如掉进沼泽或流沙。小希是那样敏感,以至于我的所作所为都会在她的眼里无限放大,亲近被误解为暧昧,远离被错判成嫌恶;偏偏小希是需要在钢丝上奔跑逃命的人,心脏的异动往往会造成她的失衡,就算我的“高尚”再虚假,我也绝不想看她坠入深渊。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我惊讶于她对自己生命的凉薄和无谓,那时她像只缩进壳里的蜗牛,别人的关切、外界的刺激被她挡在外面,壳上刻着求死,自己却在壳内默默疗伤。想得这么复杂——她能分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又或是,我从来没有看透她?

近来小希的情绪很不稳定。我看见了她间歇的哭泣、偶尔的歇斯底里和长久的沉默;医生跟姑姑交待病情时,小希会坐起身翘着头听,像饮水中警戒的鹿。

我继续小心翼翼地保持和小希的距离。

我继续小心翼翼地保持和姜离的联系。


小希的生母一直乞求我们允许小希和她相认,她说,离开小希之后的十多年里总是梦魇缠身,这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对此我嗤之以鼻。

直到那天,我进入病房时看见她居然坐在小希身边。看见她们平和地聊天,小希也没有表现出很抗拒的样子,我才没有发作。大概是看见我的原因,黑瘦女人赔着笑,退出了房间。看她走远之后,我拉上了房门。

我故意问小希:“诶,刚才那是谁?”

“那是谁?”她反问我。

“呵,”我冷着脸含糊说,“不认识。”

“她露馅了,你也是。”

“好久没吃水果了,我给你切个苹果。”

“这段时间老是看见她,我能感觉到,她是在找我。”

“是这样嘛,”我没接话,“苹果要不要撒点糖?”

“她是把我扔掉的女人,是吧?”

小希的视线跟着我的手。我把苹果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整齐地码在饭盒里,又稍微撒上一点白砂糖,摆好小叉子递给小希。她捧着饭盒一块接一块地吃,我把削皮器和水果刀在饭盒的盖子上排列整齐。我没有说话,但也算回答了小希的提问。

小希吃完苹果开始说话:“余哥,帮我个忙吧。让我跟我妈聊聊,有些事不说清楚,她会一直缠着不放的。”

说得有道理。我同意了。

当天下午小希的生母就到了医院。她换了一身很整洁的衣服,化了点妆,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这让她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憔悴了。姑姑听说后也急着赶来,我们俩坐在靠门近的凳子上,黑瘦女人坐在小希身边。她对小希嘘寒问暖,小希却出奇的礼貌,姑姑的脸色很难看。

黑瘦女人开始给小希讲她的苦衷,讲她多么不容易,讲她抛弃小希也是迫不得已,讲她十年来的后悔和折磨,小希始终安静地听着。讲到苦处,黑瘦女人哭了出来。

小希的右手在被子里抽动,她居然也流泪了,哭叫了一声“妈”。女人听了立刻坐在床上抱住小希,两人相拥而泣。

小希的右手还在被子里抽动。床头柜上是敞开的饭盒和饭盒的盖子,盖子上却只有一柄削皮器。

我明白小希要做什么了,扑上去大喊:“小希别动!”

黑瘦女人吓得松开抱住小希的手臂,她一脸愕然地看着我,但是已经太迟了。

小希的右手从被子里抽出,猛的伸向黑瘦女人。

我听见了女人绝望而悲戚的尖叫声,像被盘住脖子宰杀的鸡的悲鸣。

小希的右手缩回来,手上是失踪的水果刀,刀上沾着不成滴的血液。她扔掉手里的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种神情冷漠得让我恐惧。

女人捂着腹部跳开,难以置信地盯着小希,她叫着“女啊,女啊……”,随即像被放完血的牲畜一样,倒在沾了血的地上。

女人被送去急救室,刀刺并不致命,但她醒来不停地哭,或许在精神上受伤更重。


小希当天夜里发烧了。我和姑姑都对下午发生的事缄口不言,专心看护着小希。做了这么多次化疗,微小的感冒发烧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容不得一丝大意。姑姑看我过于紧张,说之前也有几次类似的情况,只是最近一个月很平稳,她说我并没有见过小希病情最凶险的时刻。

第二天情况开始恶化。

第三天心律失常,除颤后推进监护室。

第四天精神状态稍好一些,她问有没有在梅里雪山的朋友发来的视频。我说你好好等着,马上就有。

第五天上午状态很好,她一直捧着手机,我说对身体不好,想拿走手机,她坚决不同意。

下午心脏又出现问题,比上次更严重。她连手机都拿不起来,只是躺在床上大喘着气。

第五天夜里十点,医生让我们继续观察。姑姑扶着墙无声地哭。我不知道此时该联系谁,最后打了阿山和姜离的电话,他们都一刻不停地赶来了。姜离看起来有些陌生,原来她没有化妆。

我们四个在小希的床前守了一夜,说好轮流看护,只是没人能睡着。

第六天。六点多天亮了,小希像是睡了一觉醒来。她看见姑姑哭肿的眼睛,轻轻说了一个字,声音太小,我们都没听清。

姑姑把头伸过去,说,“小希,余姨在呢,你说什么?”

小希清晰、坚决地念了那个字:“妈。”

姑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努力克制的样子令人揪心。

她拉着小希的手,用沙哑的嗓子说着最温柔的语调:“小希!乖闺女,妈在呢。”

小希缓了几分钟,又开口道:

“梅里雪山……”

我抢着说:“能去,能去,坚持一下,到时候我们五个都去。”

“不是,”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你说吧,大家都在这儿。”

“我去不了了,我知道的。”

“不会的……”

我想安慰她,但她打断了我的话。“说好了给你拍照的,真抱歉。但是,你们也不要去梅里雪山了,”她顿了顿,“我昨天查过了。很遗憾,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登上过……梅里雪山。”她艰难地说。

某种情绪在我体内崩溃。

她还含糊着说:

“嗯……我不想死,真的不想。”

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很不真实。从来只在书里电影里纪录片里旁观死亡,我甚至没有亲眼目睹过一具冰凉的尸体。

文艺作品里,将死之人,总要说一串深刻的话,来为自己的死亡画下一个富有美学色彩的句号。可当听到“我不想死”四个字,我才真的感知到了生命的沉重。

小希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她重复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突然很希望,面对死亡的小希,真的能像她最开始表现得那样坦然,这样会不会少一些痛苦,少一些留恋和遗憾?

可惜,假设始终只是假设,就像梦也只能是梦。

走出医院,夏天的热浪刺痛皮肤,眩目的日光让我感到恍惚和迷乱。

最终,我还是扔掉了饭盒。那是我们给小希盛过各种水果的饭盒。


小希留给我们的,只有眼泪和叹息。

结束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小希的葬礼在福利院的小多功能厅举行。去的人只有我们四个,还有小希曾经的几个同学。

姜离泣不成声,我站在她一侧,她的头靠在我肩上,我转过身轻轻拍着她的背。

姑姑坚持在小希的墓碑上打下“余小希”的名字。她给我们讲了她没有选择收养小希的遗憾,姑姑的经历我清楚,我表示理解。

少女的葬礼没有什么好看的,在最应该明艳美丽的年纪死去,这让人遗憾悲戚地几乎窒息。

毕竟,没有人愿意看着待放的花苞被撕碎。


讽刺的是,半个月之后我如愿和姜离在一起了。我们仍然约在滨河大道散步,临近九月,天气转凉,我会给姜离轻轻披上外套。

我时常回想学生时代的夏天,朦胧的记忆就像梦一样。时至今日,于我而言,“夏天”就好像等同于“梦”;梦的形态不一,可以是关于某座山的梦,当然也可以是关于某个人的梦。

所以,一个夏天结束了,一段梦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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