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与他的爱情

图片发自简书App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寻常的故事,

只要你能静下心来,

认真去听、去感受。

【壹】

11月下旬了,一直寒冷干燥的空气中突然有雪花飘落。那是人们盼望已久,总算姗姗来迟的雪。

阴郁的天气,黑夜降临的比较早。街上的行人越发稀少,而居民楼上亮起的灯光却愈发稠密。

是啊,该下班的下班了,该放学的放学了,该收摊的收摊了,该关店的关店了——该回家的都回家了——那个暖气融融、饭香浓郁的家。

迎着街灯寂冷的光芒,雪花在猎猎风中扬扬洒洒,轻易抚平了道路上那些纷乱的脚印、车辙印……

流浪者抬头向簌簌落雪的天空望了一眼,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冰,仿佛能听见“嗞、嗞”的声响。他拍了拍头发上的积雪,瑟缩着双手裹紧肮脏的棉袄,将腿边那个略显沉重的麻袋轮到了右肩上。他的狗蹦哒在他的脚边,前后左右,有时追逐着雪花,有时又视而不见,他们沿着人行道向两排街灯的延伸处徐徐远去——似乎那头有他们的家。

两公里外的清水河桥下,的确有他们的“家”——桥拱凹进去的水泥石穴能庇护两三个人呢,在这样的夜里,总比幕天席地强得多!

石穴的洞口也被捡来的毯子遮挡起来了,至少将风雪挡在了外边。洞里也铺了毯子,毯子下面是厚厚的一层草帘,总算还是能隔离些许幽幽寒气的。流浪者摸黑在草毡的后角落里翻找了一会,很快翻出了半截蜡烛和打火机,于是,他们的窝就亮堂了。

他的狗“哼哼唧唧”个不停,流浪者在刚背来的麻袋里拖出一包东西,放在一个不锈钢盘子里,扯开塑料袋,是傍晚时分在饭馆门口垃圾桶里捡的半碗炒面片,早就没了半分热度。他将盘子伸向狗,又在麻袋里给自己找出了两半块饼子,想了想,又将一块放了回去。嚼了手里的半块以后,才看到墙角瓶子里的水早就结成了冰,总是这样,新带来的水第二天准得变冰块。还好自己今晚也有带来,但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冷气,还是不喝冰水的好。他将以往用来盖在上面的破被子铺到身下,又从麻袋里将今天特意从某个老旧而疏于管理的小区的捐赠箱里翻出的大棉被扯出来盖上。

于是,流浪者就和他相依为命的狗相互取暖相拥而眠了。其实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相依相伴的,只是今晚特别冷、特别冷而已。

假如明天没被冻死在这里,明天的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何况,他也不能被冻死了——他还在等待一个消息……

【贰】

戚堰站在客厅的阳台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被风雪弥漫的沉沉夜幕出神。

和珍从厨房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放到餐桌上,朝这边喊一声:“老戚,吃饭了!”

戚堰这才回神,他轻呼出一口气,回头踱到餐厅去了。

和珍看着他在桌前坐下,说道:“下班晚了,我只能煮些现成的饺子……你也爱吃的吧?”

戚堰点头笑笑:“爱吃,爱吃。有吃的就不错了!咱不挑剔。”

“那你先等着,我去拿酱料出来。”和珍说着就进了厨房。

“把橱柜里那半瓶茅台也拿出来,就是上次与老王喝剩下的那半瓶……我今晚想喝两盅了。”他在后面大声说。

和珍挨个柜子窸窸窣窣地翻,不容易找到,就开始嘀咕:“吃个饺子你也要喝两口,这都是什么毛病呀!”

等她将一应东西全部摆上桌了,戚堰就笑嘻嘻地斟满一小杯酒推到她的面前,说:“孩儿他妈辛苦了!来,我敬你一盅!”

和珍突然就被逗笑了,她放下筷子,嗔道:“都老夫老妻了,何必假惺惺地来这一套呢?”

戚堰挑了一下眉,用下巴示意她端起酒杯:“来,先干了!趁着酒劲儿,我要讲个故事。”

和珍嗔怪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然后端起酒杯和他的碰了碰,仰头饮尽,说:“没想到你还有故事呢,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不过讲真,和珍突然想到自己和戚堰成婚二十余年里还从没听过他讲故事,不管真的假的都没讲过。

戚堰笑一笑:“就是个故事……你当故事听就行了。”

和珍单手托了腮,拿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耐心模样来,说:“那就开始吧!”

戚堰从妻子脸上收回目光,带笑的眼眸中倏尔多了一丝类似沉痛的东西。良久,他才幽幽低吟道:“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二十年前,两个亲如兄弟的年轻人一齐拜别故乡,双双来到Z城这个大城市做服装生意。两个人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也不惧吃苦,终于在一年零八个月后,他们合资的大型服装城“惠千家”隆重开业了。 同时于那年的深冬,他们共同邂逅了一位叫林竹的姑娘。(后面的故事情节中就用“小伙甲”和“小伙乙”来区分这两个男主人公吧。)

那一场“遇见”,发生在俩人去广州的火车上。当时乘客比座位多,行李比乘客多,车厢里明显拥挤不堪。后来就不知怎的,小伙甲生生将刚接的一杯开水全数倒在了一个姑娘的手臂上,特别是左手手背,红肿得老高。在小伙甲怔愣之际,反应最快的是小伙乙,他一把抓了姑娘痛得颤抖不已的手去冲了凉水。出来的时候,姑娘整个手背都被一个大水泡覆盖了,看着很是触目惊心。于是,两个小伙又是给人赔礼道歉,又是要掏钱补偿,但那姑娘死活不肯接受,只是让他们找来火车上的急救药箱处理了了事。

两个小伙心怀愧疚,一路上就对姑娘百般照顾。一来二去,彼此间也就慢慢熟络了起来。姑娘叫林竹,24岁,如今跟他们同在Z城生活,做外文翻译工作。但她的身世很是悲苦:在广州出生,先是5岁那年与父母走散,被居心不良的人带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W城,之后她又自己偷偷跑出来在大街上流浪被当地的孤儿院收留,直到四年后被现在的父母领养,她才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得以读了好大学、有了好工作……

她工作得空之余,经常会去广州,主要是对亲生的父母和家庭终是念念难忘。5岁时的记忆虽已经模糊不清,但她的名字和年龄却被固执地封锁在了记忆里,直到今天依然如故,当年初到孤儿院时她能给那里的负责人说清楚的信息也就数这两样。

到达广州以后,两个小伙很快将业务办妥当,然后陪着林竹姑娘到处游荡了三天,之后又一起返回到Z城。

自此,他们三人之间的缘分如约而至。但两个亲如手足的男孩同时爱了一个女孩,到底是善缘还是孽缘,就得交给未来的时光去应证了。

两个在事业上相互欣赏、携手共进的年轻人终于在感情这件事上第一次生了罅隙。

古语有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贞妇爱色,纳之以礼。虽说他俩都不是贞妇,此次所求也并非钱财,但还是协商以君子之道来解决这件事。

商议的结果是,两人选择在同一天于不同的场合跟姑娘告白,最后不论成败也不准伤了和气,生活中依然做兄弟,生意中依旧是好搭档。

但是,当你真心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是很难做到坦荡自在看她在别人肩头巧笑嫣然的,哪怕那个人是你最好的兄弟。所以在林竹选择了小伙甲的第十三天,小伙乙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离开了Z城,离开了“惠千家”,离开了最亲近的他和她……

三个月后,他在广州和一个本地姑娘结婚了。第二年十月,他收到一封来自Z城的信件,信中是他兄弟和姑娘的结婚请柬,日子定在新年元月一号。

一别经年,故人如故。他本来决定携妻前往的,但无奈妻子工作着实太忙,最后还是他一个人踏上了开往Z城的火车。

婚礼的前一晚,凛冽的寒风骤然而至,半夜时分竟开始簌簌落雪。第二天早上,雪依旧没停,风依旧呼啸。

出门接亲的前一刻,小伙乙拥抱了他的兄弟,诚挚地说了一句:祝福你、你们。

小伙甲怔愣良久,才拥紧乙:两年了!我以为无论如何都等不到你说这句话了……

小伙乙拍拍他的肩:走吧,别让新娘子等着急了。

戚堰的故事讲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了,他斟满酒杯,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在努力压制某种巨大的让他心肺俱裂的痛苦似的,他垂下去的头再也不能抬起来。

和珍看着着急,忙过去了替他拍背顺气:“不要喝得这么急切嘛!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当自己年轻任性呢!”

戚堰好不容易止了咳,他拉着和珍放在他肩头的手,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下来。

和珍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明显比年纪苍老了至少十岁的脸,这让她顿觉满腔酸楚:“如果你能早一些将故事讲出来,说不定就不会像今天这么痛苦了。”

戚堰听得不由暗暗心惊,但很他又平复了,坦然了。他说:“你知道这是我的故事?”

和珍垂下眼,抚摸着他的双手,平静地说:“你就是小伙乙吧?”

戚堰哑然,好一会才轻笑道:“真是七窍玲珑心呢!”他长叹一声,“对啊!我就是那个小伙乙……”

“那年,你初来乍到广州,就要和我这个还不怎么相熟的姑娘结婚……婚后二十年,你也是绝口不提自己的前程往事……今天既然想说了,就索性都说完吧。有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让它压在心底,只会徒添痛苦罢了!”

戚堰摆摆手,眼里痛苦不减:“不,它没有过去……从来都没有过去!悲痛的人倾尽这一生,到头来还是在悲痛!”

和珍望着他的眼,她觉得自己能体会他所有的痛:“……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戚堰双手捂了脸,声音唔唔咽咽似在哭泣:“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这样无助的他,让和珍觉得陌生又心疼,她抬了抬手,想要去擦拭那涟涟泪水,但很快她又犹豫了,因为有些伤口不是安慰就能平复的。

“没过人脚踝的积雪……新娘的头饰和捧花快要被大雪遮住了……只有那长长的丝巾,在空气中飘动,鲜红如血……事实上,真有血……滴滴浸在雪里……还有匕首……也沾了血……”戚堰终于老泪众横、泣不成声。

和珍也跟着眼睛酸涩起来,她心下了然,怕是那个叫林竹的姑娘被人给害了……她站起身,轻轻将他的头揽在了自己怀里。

但戚堰抽抽搭搭一会,继续说道:“她就那样不见了……有人说看见那里曾有一辆马自达轿车出现过……可我们赶到的时候,一切的线索和车辙印一起,都被大雪吞没殆尽了……”

和珍在这一刻,终于了解了自己的丈夫过去那些种种不可思议的行径背后的动机。

——多少年来,他倾其所有,动用一切能动用的人脉关系,原来只是为了能够找到那个不幸落难的心上人!

可是,三十九年前一个意外走失的小女孩再也找不到家人;二十年前一个被人蓄意劫走的新娘再也回不到爱人身边……难道不该问问,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吗,不管是远去的从前,还是几十年后的今天?若非人心不古,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凄风苦雨?

“那……你的那位兄弟呢?”和珍小心翼翼地问。作为朋友的他,都悲痛如斯,想必那位当年的新郎官更不会好过。

戚堰抬起头看着妻子:“他叫臣均,在这Z城的其中一个家,就在几公里外的清水河桥下……你一定见过的。”

一时间,和珍只觉得自己如离水之鱼,有口若哑、有耳若聋、有眼若盲,连呼吸都摸不到方向了……

【叁】

天色微亮的时候,雪小了。

流浪者坐在街面上望着苍茫的夜空出神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任身下的衣服被封冻进冰雪里他也无动于衷。

厚厚的积雪里,林竹那长长的红色披巾,如一枝艳丽的腊梅,倔强地盛开在漫天的风雪中……

那是她留给他最后的样子,二十年如一日的模样。

可是,我以这副惨败的身躯,倾尽所有心力,兜兜转转于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寻寻觅觅梦不休,只是,我的爱人,你到底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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