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电影院的门前,并非常青。
早春时,小城起了风。春泥的气息卷过常青电影院前的黄土路,那些沙土便霎时被赋了蓬勃生命,随性而恣意的跃动。飞扬的沙石与常青电影院外墙上那老旧的米黄色瓷砖碰撞,发出延绵不绝的沙沙声,似是这影院变成了长河落日,大漠狼烟中的一座孤岛,给这生机盎然的春日莫名平添了一丝悲壮的意味。
某天,路上有风。
母亲用她那辆锃明瓦亮的青绿色坤车载着我,迎风向常青电影院前行。彼时母亲扎着一条绿色的纱巾,纱巾上的图案如今我已大体忘却,只依稀记得那掺杂着沙土的春风吹动纱巾,纱巾时而发出“呼呼啦啦”的夸张声响,时而在我的微红的两腮上撩拨,似一条温顺的青蛇于我周遭吐着信子快意玩耍,令我微微恐慌却又好生痒痒。
我跳下母亲的坤车时,天色渐晚,但微醺的夜色仍不足以吞噬那条黄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母亲锁好自行车后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向影院的售票窗口轻快地走去,而我则被那戴着针织帽、穿着蓝布衣的老奶奶的叫卖声所吸引——那时我虽未识几字,却能听懂她叫卖的五香瓜子。
稀疏的夜色丝毫不能冲淡老奶奶那淡淡的微笑,她的左手看似随意的在箩筐的瓜子中撩拨,哗啦啦的响声竟盖过了呼啸而躁动的春风。
我咽了一口口水,那一声不易察觉的“咕咚”似是午夜落入深井的一块石子般撼天动地。老奶奶笑着拿起一盏斑驳的玻璃杯,舀起冒尖的五香瓜子,倒入一枚用杂志或报纸折叠成的简易纸筒,弯下腰,笑盈盈的递到了我的手中。
想必这戴着针织帽穿着蓝布衣的奶奶年轻时定拥有倾城之貌,我从她眼角淡淡的皱纹中看到了岁月与青春的油彩,那是一种任风沙起夜色临亦无法彻头彻尾掩盖的隽永。
后来母亲替我交了五毛的瓜子钱,我隐约意识到所谓“倾城之貌”无非就是“吃人家的嘴短”罢了。
进场后,手中唯余一筒瓜子和一条窄窄的绿色票根。
常青电影院不必对号入座,深褐色的海绵座椅椅背上的座号亦早已模糊,人们在偌大的放映厅内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最佳观影角度。落座,嗑上几颗五香瓜子,点上一支石林塔山,等待灯光熄灭银幕亮起,光线透过胶片折射出的斑斓世界里,隐藏着全场观众内心多彩而神秘的梦幻。那个年景,能在春风呼啸中觅得一片静谧的地方,也只有常青电影院了罢。买上一块五毛钱的影票,抓上五毛钱的瓜子,黑暗中随意觅个角落,缭绕的烟草味和瓜子声中,便可做上一个半小时的陆离的美梦。
那天的电影,名字叫《青蛇》。
我呆呆的坐在母亲的身边,盯着荧幕上的王祖贤和张曼玉,分不清自己是出了窍还是出了神。
散场,天际有星。
母亲的那辆青绿色的坤车,犹如《青蛇》中的小青,在夜色中绕过弯弯的的明月和熠熠的星光,一不留神便消逝在无垠的春风中。
“妈妈,车子呢?”我的手中还攥着那装着瓜子的纸筒。
“不见啦。”母亲说。
“我们找找?”我说。
“好吧。”母亲领着我,开始在夜色中寻找。
常青电影院每天只放映一场电影,不多时,散场后的人群沿着门前的那条黄土路走回了小城的各个角落,影院前破败而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我和母亲。
“算啦,我们回家啦!”母亲在常青电影院的门前牵起我的手。
“可是自行车不见啦。”我说。
“对呀,不见啦。”母亲说。
“是不是丢啦?”我有些心痛,那装瓜子的纸筒被我捏的沙沙作响。
“是变成一条青蛇,游走啦。”母亲俯下身,摸着我稀松的头发说道。
那夜晚风正劲,又吹起了母亲的那条绿色的纱巾,哗啦啦的响声令人丝毫不觉聒噪,仿佛是常青电影院大银幕上的青蛇在这个微凉黑夜中,生命善意的延续。
“青蛇,游走啦!”
我蹦跳着,竟义无反顾的相信了这个世界的美好。
某个春夏交接的年月,无风。
小城的春日中隐藏着一丝狡猾的炎热,若不是懒懒的鸟叫虫鸣将这黏滞的世界搅起了波澜,我定会以为这小城被定了格。高耸的杨树间不再有哗哗的声响,拄着手杖的老人坐在树荫下眯着眼,打着鼾,偶有微风拂过,也不过是改变了他们鼻尖唇下上汗珠的走向。
那不羁的年月和躁动的天气令我和小友的周末忽而多彩忽而无聊。他问我黑夜是否要比白天凉快,我说是;他又问这小城哪儿最像黑夜,我说常青电影院。
我顺脚蹬上一双酒红色塑料凉鞋,和小友在通往常青电影院的那条静谧的土路上飞驰。
常青电影院的门前空荡如也,卖瓜子的老奶奶遮着阳伞,穿着深红的汗衫,双手搭在装着五香瓜子的竹筐的外沿,似是入了梦。她眼角的皱纹与那个春风骤起的黄昏相比似乎深了些,又许是彼时的我只顾垂涎五香瓜子,看得不够端详。我和小友就在老奶奶的对面傻傻的站着,任凭那午后燥热的阳光戳穿我的背心与短裤;老奶奶眼角的皱纹忽而起了波澜,似是在这温吞的光阴里梦见了年少的绮丽,不多时竟扬起了嘴角,笑出了声。我呆呆的望着老奶奶,仿佛一瞬间就将岁月的诡计看得分明。
小友问我想不想吃五香瓜子,我咽了一口唾沫,不置可否。
于是,小友拿起那盏已经发乌的玻璃杯,踮着脚尖舀起一杯五香瓜子,颤颤悠悠的将其倒入一枚用作业本折叠成的简易纸筒,那纸筒上还残留着红笔批改涂抹的痕迹。小友笑盈盈的把瓜子递到了我的手中,我颤抖着双手犹豫许久未敢接过,小友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接过作罢。
老奶奶慈祥的看着我俩,不做声。
小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走吧。我呆呆的跟着他,宛如一条被夺去心魂的蛇,从瓜子摊到检票口的这一路,甚至连头也未敢回。
卖五香瓜子的老奶奶定是目送了我俩许久,因为在那个无风的夏日午后,我感受到了后背上那与众不同的异样温度。
当我惊魂未定的与小友走到检票口时方才察觉,我俩根本没有买票。
小友朝检票员笑了笑,随即便把我领进了影院,那装着五香瓜子的纸筒险些被我捏爆, 一种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恶感将我紧紧的缠绕,我忽而觉着生命的轨迹从偷瓜子和逃票的那一刻起便被无情的改变了。小友的兴致倒是很高,他像一只游弋于黑暗中的灵巧泥鳅,拉着我在银幕的正中间坐下。
我不再对那场电影抱有任何兴趣,当人们随着银幕的闪动而惊呼流泪时,我已开始思索如何在散场后绕过检票员和老奶奶的封锁,全身而退。
仿佛是熬过了一个世纪,电影散场了。
小友拉着我向出口走去,那个检票员倚着出口的门框,正呆呆的出神。
我一把拽住小友,低声道:“绕路!你忘了咱俩是怎么进来的?”
“怕什么?”小友笑盈盈的问。
“不怕?你忘了咱俩没买票就进来啦。”我开始气急败坏。
“那她也不能抓咱俩。”小友得意洋洋。
“不抓?除非她是你妈!”
话音未落,小友朝那检票员挥了挥手,大喊:“妈,我俩走啦!”
售票员笑着向我俩挥了挥手,就此作别。
“还有,”小友笑着对我说,“门口卖五香瓜子的那个老奶奶,是我的外婆,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常青电影院的检票员。”
忘了说,那天常青电影院放映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
常青电影院的门前,并非常青;
但世间所有长情的故事,都会于此长存,哪怕是影院不再,但一切仍与记忆隽永——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或浓情如火或亲情环绕。当然,如果我能找到母亲当年的那辆绿色坤车就更是美妙了。
我曾在常青电影院的门前义无反顾的相信了这个世界。
而如今,想必我仍会相信常青电影院的美好罢。
定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