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佳人亡国泪,剑钗翠羽绘倾城(32)


第七回 悱恻心寄《六幺令》 诡秘尤现“旋惊散”(1)

温柔苏醒得很突兀。和一切于梦魇中惊醒的人一样,惊魂未定战战兢兢。

在她恐怖的梦寐中,依然在躲避那鬼魅一般的恶汉和他那血淋林空荡荡的眼眶。虽然楼外已经是阳光普照,但她只觉得冷。抬起酸软的手臂拭去额头的汗水,回想那可怕的经历,仿佛只是昨晚的一场恶梦。

毕竟那不是一场梦。因为她看到了裹在自己身上的玄色布袍,一件有些褪色却很整洁的细葛布衣。然后看到了衣服的主人------向铁衣。

“你醒了。”向铁衣的语调依然冷冷淡淡,虽然他已经是在极力的缓和着自己一贯的语调,同时将头转向一边。随着她的惊醒坐起,滑下的黑色旧袍遮盖不住她瘦削纤弱的肩膀,露出一片柔和的白。让人不经意的联想到乌云盖月,却掩盖不住的月辉。大宋儒风盛行礼教甚严,虽然她只是个青楼乐伎,向铁衣的态度依然是“非礼勿视”。

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温柔低呼一声,手忙脚乱的裹好自己的身子,下意识的扯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曾经无数次想过再见到他,但是真的见到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恨不的钻进地缝里。但是她毕竟没有地盾的本事,只能紧紧的抱着自己,头几乎垂到了地上,就象只掩耳盗铃的鸵鸟。隔着他的旧袍子,感觉得到自己的手心烫得象火炭。

“我是汴梁捕快向铁衣。”向铁衣留意到她的不自然,特别是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她的身子微微的颤了一下,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温柔猛的抬起头,却又做贼心虚的转过脸去。她撒谎的本领并不高明,就连自己都骗不了,又怎么骗得了别人?

向铁衣摩挲着手里的碎琴,心念一动,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怯生生的女孩子,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句《六幺令》会镌刻在这把琴上。

当年金兵初次围困开封,李纲临危受命官拜尚书右丞、任京城四壁防御使,主张联合各方勤王之师,共同保卫开封。向铁衣虽然身属刑部,然而政见一致,自然是归附其麾下以供驱策,往来奔走,与同属幕僚的吏部尚书温仲蔺私交甚深时有来往。

开封脱困之后,李纲却因为反对议和与当时朝廷的主流官员政见不合而倍受排挤,终于被贬知扬州,一干幕僚被迫解散,因畏惧权贵,多数官员都韬光养晦,避之惟恐不及。出京之前,惟有向铁衣和温仲蔺相送于城外十里亭,而温仲蔺更是举家而至。

他便是在那时见过温柔。

温仲蔺虽是一介儒官,却颇有游侠慷慨义烈之风。明知此时与李纲来往会招来无妄之灾,依然无畏无惧踏歌相送,为之抚琴伴奏的就是他的独生爱女温柔。当时的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时温仲蔺吟唱的便是这首《六幺令》。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

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

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

兵戈凌灭。

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

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

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

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

高楼谁设。

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

老夫聊发少年狂,歌声不会好听到哪里去。只是在此时此刻听来却比妙龄少女拍着牙板曼声轻唱的“扬柳岸,晓风残月”更为动人心魄。此恨不关风与月,是一种愤懑,也是一种壮志未酬的喈叹。即使明知今日所为会为将来埋下祸根,他们依然是义无返顾。

人生本已寂寞,知己更是难寻,管他什么天长水远,管他什么明哲保身,即使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他们也是一样的会唱下去。

或许这是一种愚蠢吧,但是当你的血在燃烧你的心的时候,你又能怎样?

歌罢酒罢,向铁衣拔剑起舞,剑是李纲的剑,舞剑的却是御刀的人。

当刀气驾御着剑意的时候,却是一种无比的萧杀。剑光如电,在十里亭外的石壁上飞溅出转瞬即逝的火花,一如曾经的豪情壮志,在暗夜般的时局动荡中消逝殆尽。

一曲终了,剑已断,而弦也断了。

李纲的剑在墨色一般的寒夜里拖弋出最后的绚烂,将《六幺令》永远留在了十里亭外的石壁上。

而温柔的琴弦也在同时崩离,归于寂寥。

弦断有谁听?

温柔纤弱柔美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血肉模糊,染红了银弦。只是她并没有停下她的手指,一直到琴弦最后的断裂…….

目送李纲孤寂的身影远去,剩下的只有曲终人散的寂寞。

寂寞之后,他依然要踏上追捕珊瑚盗的道路;温仲蔺依然要回到那黑暗的官场继续周旋;李纲依然要经历万水千山去那风景如画的扬州。

温柔的脸上没有十指连心的痛楚,有的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寂寞。那一刻,向铁衣隐约觉得这个温婉女子的心其实和他们一样的火热,虽然从头到尾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别经年,那女子的样貌已经模糊于记忆,而那种寂寞却已经定格于十里亭外的石壁上的《六幺令》,从此挥之不去。而今重逢故人,却已经物是人非。温仲蔺已殪,李纲又一次经历仕途的大起大落郁郁远放,温柔成了顾盼居的乐伎,而向铁衣却依然是向铁衣,只是早已不再是那时的热血青年。

“你可是吏部尚书温大人的千金?”向铁衣并不知道温柔的闺名,虽然这只是第二次看到她,却从温柔闪烁回避的眼光中看到了答案。

然而,对温柔而言,却并非只是第二次见到向铁衣。以往在家中的绣楼上远眺,在父亲的书房外偷偷观望,面前这个刚毅男子的容颜早已印入心田。是以才会着人将那石壁上的《六幺令》拓下来时时带在身边,便是经历国破家亡的惨事,也依旧收藏妥当,每每沮丧悲苦,便取出来观望临摹,对身陷樊笼的温柔而言,这不经意留下的字句便是天大的慰藉。是以挑选其中最为喜爱的两句,重金托付能工巧匠缩小镌刻在常用的古琴之上,字迹形状一丝不差。

而今虽仅一步之遥,可温柔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蹩脚的谎话:“柔儿只是个出身低微的青楼乐伎,”她的脸依然温婉如初,只是将要涌出来的泪水一滴不落的咽进了心里,“大人认错人了。”

大人认错人了…….

“也许真的是我认错了…….”向铁衣没有勉强人的习惯,她不承认自然是有她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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