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凭觞只闻笙
夜色墨洗,星光寥落。青石板上笃笃作响,惊飞河滩鸦群,啁哳之声难为听。四围阒寂,阴风骤起。似有鬼影重重,魑魅魍魉桀桀怪笑。
枯叶簌簌,细尘挟起,凛风愈疾。红绸灯笼一明一灭,朱光灯影似血气淤积于地。恍惚间如置混沌,光为影尽皆噬啮。竟是缩地成尺之法,有人方鬼祟尾随于我。
虽说酒力教人昏头热脑,却也委实不堪凄凄寒意。蛇形匕既已被白眉老道取了去,周身惟余一支骨簪尚可救急。我假作踉跄前驱,在这当儿拔下发髻之簪,顷刻回身向后刺去。竟是短褂和细眼,凶神恶煞地扑来。
此二人赤手空拳,对我以簪为剑行起的苦竹剑法丝毫不以为意。三两奔雷拳隔山打牛,我便节节败退。如此酣战难以持久,不妨走为上策。谁曾想,细眼一个掌风将骨簪劈落在地。我愣神之际,已被短褂从背后挟住了再不能动弹。
短褂凑到我耳畔,挑逗调笑道,“竟是匹烈马!无妨,吾年十五便能御马!”短褂似畋犬于我脖颈处细嗅,间或口中喷薄出酒气。非但如此,此狂徒以腕于云雁细锦衣上徘徊不定,勾出玉体之廓,更于丝绦、衣襟处玩味甚久。
鱼死网破也罢,此辱安能饮泣吞声?羞愤之余,我欲强施身法,以饲反扑。短褂忽然身躯一震,惊惶大呼:“细眼小心背后!”
只电光火石一霎,细眼后脑已劈上千钧一掌,登时现出死鱼之目,似烂泥一般瘫倒在地。匆匆点下我的昏睡穴,短褂箭步冲上前去肉搏厮杀。我顿觉疲软无力,只唤了一声,“泷……”,便不省人事。
魏泷怒意滔天,熠熠星目转而猩红可怖。出招狠厉凶残,全然不给短褂一息以避让。只两式,短褂已然气喘如牛,阔面紫涨如猪肝。看准短褂命门,魏泷一拳虎啸龙吟立时使其毙命。短褂吐血斗许,将死之际仍是满目的惊骇。三息三式断人生机,雷厉风行,煞气缭身,魏泷之怒大抵如此。
拾起青石板上的碎玉骨簪,魏泷替我别入云鬓,轻慢捋帖我额前青丝,哽咽了半晌,“笙儿……”
目送魏泷抱着秋笙走远,隐于九皋居檐上的冯轲暗笑,“怪道云娘让我盯着魏泷,真真有意思得紧。”
泷哥本是解了我的昏睡穴,只怕我一时半会儿身虚气紊,故此抱着我,脚踩桃溪路的红绸灯笼行起轻功。因灯笼悬得甚高,加之桃溪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倒也无谁觉察御空的二人。到了石藤桥附近那会子,我已复原了大半,委实怕累着泷哥,便央他放我下来。他迟疑了片刻,重重地捏了下指尖,便在石藤桥畔停了下来。
仍是杵在原地,泷哥凝着我,眼神幽幽,嗔怒怨意,面色亦是阴沉得很。我再不敢对视,只得垂头把泷哥的穿着看了个真切。仍旧是丹朱烫边,祥云纹饰的缁帛长衫外罩着黧色长袍,仍旧是系着黄玉带钩,仍旧是踏着薄底穿云靴。泷哥身长八尺有余,魁梧精悍,如今一言不发,愈发显得冷峻。
畏惧非难甚矣,我便拉起泷哥去看石藤桥下的河灯。丫鬟嬷嬷簇拥脂粉香娃,绫罗锦绣、白羽团扇掩着花容月貌。这般看灯,不若看姝。
人潮中挤过一个老媪,却也衣着四喜如意云纹锦缎,提着一盏纱圆灯,忙不迭朝向泷哥作揖,“这位公子好生气宇轩昂,实乃一表人才!老妇家有小女,正值芳龄……”这老媪方点鸳鸯谱,来寻东床快婿了。我架不住笑出声来,不想右手季指被泷哥紧攥,立时缄口不语。
“愚下已心有所属,恐负妈妈一番美意。”泷哥回礼还揖,温文尔雅,全无窘态。这老媪自讨没趣,只得唯唯诺诺,“那家姑娘真好福气”,便提着纱圆灯黯然走远。
一句“心有所属”让我思绪万千,抬头又对上泷哥深邃星目。仓惶之间,视线移将石桥蟒藤。原先生出翡翠新叶之处,却有一朵雪青藤花,似极丁香,含羞带露,疏花披素艳,冷垂玲珑雪。瑶花风簌簌,分明素女倚阑干,千绪结离愁。
“冷风凄清怒打柳叶船,刀光剑影波折万千转。平洋水涸禾木又萧疏,炎暑日却道小童捧瓜”、“残月残灯和泪照,闲忆去年秋草”,白眉老道童稚之声似又响起。处处尽歌悲音,不觉粉泪沾颔。
“笙儿,你可知杜康何以为妙?于我而言,将千樽佳酿饮成一瓢竹叶青。你可知雅乐何以为妙?于我而言,箫鼓丝竹在侧,凭觞只闻笙。你当知晓‘心有所属’实非托辞。”泷哥以衣袖拂拭我双颊泪痕,话音似从渺渺九虚而来,温和轻柔。
“你可知你孤身涉险,吾心何安?我怨你不曾事先知会情状,怨己更甚。我尚且不能自救,何尝得以救汝?”泷哥忽握紧龙泉刀鞘,嗓音嘶哑低沉,“笙儿,我只问你,若有朝一日得以离了这江湖是非,你可愿与我同行?”
我不曾想到泷哥今夜尽诉肺腑之言,不曾想到我于他是这般殊异,亦不曾想到我竟脱口而出,“自然愿意,纵使荒村敝牖,霍食浊浆,麻屐鹑衣,也是行得。”
飘零已久之人总念着停泊之所,倦了剑影刀光,弃了舟车劳顿,惟愿执子之手步清尘。我们又何尝不知归园田居之路迢迢无期。明知这痴想是鸩酒,却也来畅饮以慰苦心孤诣。饮鸩止渴也罢,镜花水月也罢,引火焚身也罢,而今我只闻得泷哥衣襟上的青水香与石藤花的如兰馨香甚是相宜。
已近亥时,桃溪路商贩皆是拾掇着打烊,一路的红绸灯笼自西起暗了大半,夜色幽幽却映得莲灯萤烛璨若星辰。
我和泷哥也回了缙云小住,方沏了一壶君山银针茶,便有访人。却是一个道童,生得粉妆玉琢,身着青蓝两色道袍,梳着双环童子髻。玉藕一般的双臂,腕上各是一个四叶蟠螭纹的银镯子。微涡肉手抓着一个杨木匣子,童子奶声奶气,“笙姐姐,师傅说此乃物归原主。师傅亦说日后若解了卦,还需得到石藤桥来。切记!切记!”
匣子倒是玲珑,边角皆是朱漆粉饰。搭环乃是黄铜,另刻上了云雷连弧纹。匣身却有幽香,似极石藤花。开匣一视,精钢锻造所制蛇形匕赫然陈于碧绉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