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末的微雨里,尚有寒气。
桃花儿便急切切的开了,却是恹恹的,看着有些萎靡、颓败的样子。
许是被还未远去的冬寒伤了元气,困顿在春色里,终是性子太轻浮了些。
桃花儿还未荼靡,竟有了落红。
江南的三月,原本是桃花倾城的时候,可惜了,未能开出最美的样子。
听说,半亩园的桃花却是开的极好。
有人闲不住了,江湖,总想去看看,心里向往的地方。
才入三月的江南,有初春的微温,春光好的太过耀眼。
姑苏城外,半亩园,江湖中的神仙居。
半亩园,是一处酒馆所在,掩映在千倾桃花中,清风拂过,酒旗在桃花林里若隐若现。
说是半亩园,哪里只有半亩,明明是千倾之广。
触目所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霞似锦,灿灿遍野。
江湖上,都知道,半亩园只卖一种酒——桃花醉。
酒酿到极致,已经不是酒了,一入喉便入了心,此后袅袅,再也念念不忘。
半亩园的"桃花醉",和其主人一样,天下无有能出其右者。
半亩园在江湖人的心里,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因为桃花醉,因为主人,因为千倾桃花。
多少人趋之若鹜,来此,饮酒、赏花、还是邂逅美人,或许其一,或许都有,至于究竟为了哪般,那就不得而知了。
听闻园子的主人是一个绝色佳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更是以一柄幻极剑在江湖中排名第六,功夫可见了得。
只是江湖中人绝大多数从未见过。
见过的,早已不在人间。
官道上,两骑轻尘,衣襟带风,绝尘而去,身后,一路的尘土飞扬。
尘埃尚未落地,须倪间,又回转,缰绳一提,四只健蹄并排落在桃花酒肆门口。
一黑一白,一握剑一执扇,双双下马,走进半亩园。
小二暗暗生奇,这两人好生奇怪,明明一块来的,却分两桌背对而坐。
更奇怪的是,一个来酒馆居然不喝酒,谁不知道咱们酒馆的桃花醉是天下一绝,驰名江湖,江湖上那些各路英雄好多都是为了桃花醉而来。
而那黑衣冷峻男子,却只是叫切了三斤半牛肉,只要三斤半,桌上无酒。
另一个布衣公子,一把折扇,一介白衣穿在他身上,竟未沾染一丝污尘,更丝毫不弱于那些锦衣儿郎,不,这人似皎皎朗月一般。没刻意夺目,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倒是指名只要桃花醉,是的,只要了一壶桃花醉。
小二也是见惯了江湖中的各色人等,见了此二人,也只是暗自嘀咕了一下,便又忙似陀螺。再也顾不上腹诽了。
布衣公子一壶桃花醉已见底,星眸迷蒙,双颊生晕,好似不胜酒力,站起来,脚下虚浮,跌跌撞撞的向半亩园的桃林而去,桌上无酒的黑衣男子,看了一眼布衣,眼底晦涩难明,沉思良久,再也按捺不住,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尾随而去。
待黑衣男子追上,那介布衣早已醉倒在花荫里。
旁边竟有一个人,居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酒中探花——左郎君。
左郎君伸出左手,欲抚上布衣男子的面颊……
不料,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阁下意欲何为?"
左郎君惊而缩手,定了定神,回首看了一眼黑衣人道"我看公子的衣服上有虫子,想拭去而已,你不必紧张。"
言毕,微微一笑,施展轻功急急掠去。
黑衣男子无视离去的左郎君,只是看着眼前,桃花灼灼,白衣横卧,冷峻的眼里无端端的一片温柔。
这一幕,落入一双幽黑的深眸,唇畔一丝浅涡,意味深长……
(二)
七年前,布衣还是白衣少年,手持长剑,去找江湖排名前列的武林名宿挑战。
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子,凭着一腔热血,到处挑衅,江湖高手不屑与之缠斗,胜之,不武,万一失手了,还贻笑大方。
这种赔本的买卖,自然不会有人乐于奉陪。
除非,有人疯了,才陪这小子玩呢。
所以,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乱窜了许久,布衣还是无名的布衣,并未像他所想的那样,一战成名。
他找不到愿意出手的对手。
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
一身清冷的黑,一柄长剑扛在肩头,从风中走来,那天的阳光很放肆,可他一出现,明明温度又低了几许。
阳光下,连他的影子都是孤傲不羁的。
也许,江湖的路原本是孤寂的。
布衣看着眼前的人,楞了稍许,随即眼睛一亮,莫非他就是江湖排名第三的无酒?
此人或可一战,只要胜过他,江湖才是我的江湖。
白衣少年站在无酒的面前,拦住了去路。
布衣:约么?
无酒:……
布衣:不敢?
无酒:……
布衣:你明明怕输,不敢接受挑战。
无酒:……
布衣:你们这些成名的人都这样,就怕折在一个无名小辈手里,怕丢不起这个脸
无酒:……
布衣:连一个无名小辈都怕,我挺瞧不起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前辈。
无酒:……
一样沉默,一样的不屑一顾。
和之前的际遇一样。
布衣愤而转身,准备离去。
无酒:站住。
布衣的身形一顿。
无酒:小子,想一战成名?可以,我愿意给你机会,不过,我们打个赌如何?敢不敢?
布衣:敢,你说,什么赌?
无酒:如果我输了,江湖第三的排名就是你了。
如果你输了,你得承诺我三个条件,必须有求必应,敢么?
布衣沉吟了一下。
无酒:怎么?不敢?那么,滚!
又是不屑的眼神。
布衣:怎么不敢?三日后,枫林渡一战,输赢无悔。
三日后,枫林渡,白衣少年早已候在那里,这一战,至关重要,胜则江湖成名,败则……
时辰已到,那袭黑衣扛着剑,依旧不羁的样子。站在布衣的对面。
枫林渡,一黑一白,一横剑当胸,一剑指地,蓄势待发,剑气直倾,惊得渡口的瓯鹭纷纷逃散。
两个影子错落在一起,剑风四起,看不清谁是谁,这一刻,黑白已不分明。
时间很慢又很快。
高手对决,胜负很快。
待两人定住身形,白衣已经成了一条一条的白布条。
一瞬间,加入了丐帮,都不用带换装的。
黑衣依旧是黑衣。
很显然,布衣败了,愿赌服输。
黑衣人,江湖排名第三的无酒押剑归鞘,扛上肩头,斜了白布条一眼,冷声道:"走吧,第一个条件,做我的小厮一年。"
……
(三)
是夜,星疏月朗,白衣横笛,屋脊之上,一曲幽幽,随着月光倾泄下来。
布衣心中无比懊恼,想想当年,因为年少气盛,因为对江湖的向往,名利的渴望,打了一个赌……
谁会知道?明明身负绝世武功,因为一个赌,捆绑了自己,也捉不住自己想要的,任那个女人从身边逃走,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
更没想到的是,该死,居然,居然那个混蛋什么时候在自己心里的份量越来越重了。
他不是不饮酒么?那货每次都是三斤半的肉,
那么,好极,我偏要喝酒。
月色下,屋脊上,一曲已了,夜又归于深沉,寂暗无声。
白衣人一瓯桃花醉入喉,身旁,已然倒了几只青瓯。
江湖,醉生梦死也好。
客房内,明灯一盏,和窗外的月光互博。
三斤半,依旧一身黑衣整装,打坐在床。
夜已深,桌子上的灯花已残,闻听此曲,叹息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目内一色清冷的寂寥。
心下了然,却也凄然。
原来,他终是心有不甘的。
他心心念念的,终究,还是那个女人。
罢了!罢了!
七年了,该放手了。
放过自己,成全他,也好。
(四)
桃花酒肆的地下,有一座地宫。
一个绝色美人横卧在榻,旁边立了一位侍者,神色木然。
那侍者,赫然是江湖上排名第二的风临,这也太让人惊悚了。
什么样的人?能让风临做侍者?
可见主人必是不一般的人。
绝色美人罗扇轻摇,朱唇微漾,梨涡浅现,暗暗思量今日所见,心中自有一番天地。
话说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玄妙的紧,就连探花左郎君都忍不住有插足的冲动,想想也真是有趣。
不过,接下来,这个江湖会更加有趣。
是时候收网了,到时候,这个天下,是谁的天下?
很快就会揭晓。
(五)
布衣思及近日心潮,俱是为他而生,不免惊惧,每每见之,尽量躲避,寻个角落,畅饮桃花醉,醉了多好,醉了才觉得自己是正常的。
才会想女人,想那个风姿卓然的女人。
都说一醉解千愁,是么?是么?解愁么?
却不想,更多关于他的记忆翻墙而过。
自从那一日,输了以后,他就成了小厮。
没什么,愿赌服输嘛,咬着牙做小厮,鞍前马后,跑东跑西,而已。
是的,没错,咬牙而已。
他是一个很冷的人,冷的就像一块冰。
其实冰块也没那么难搞。
记得那一日,冰块说要去决战。
决战洛阳城。
据说是和江湖排名第一的乔帮主决战。
高手是寂寞的,没有对手更是寂寞。
江湖本就寂寥。
所以,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高手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血已经隐隐沸腾,剑也蠢蠢欲动。
看这几日,那冰块隐隐兴奋的模样,让布衣也起了好奇之心,怎样的人居然能让冰块
这么暗暗期待了?
布衣也暗自拭目以待。
况且,作为小厮,是要十二个时辰跟着冰块的,这个热闹一定要去瞧瞧。
洛阳·大雁塔顶
一袭白衣,当风而立,华姿卓然,衣袂飞扬,
好风采,好人物。
未见其人正面,光是一个背影已然如此。
待转身,又是怎样的风姿?
布衣心中暗暗为其喝彩。
回头瞥了一眼冰块,冰块的眼睛眯了一眯,布衣知道,冰块已经热血沸腾了,只是这厮,善掩饰,不了解,不仔细瞧,旁人根本看不出什么。
那人转过身来,淡然浅笑,对冰块道:"你来了"。
布衣的心,瞬间,像中了箭一样,怦然。
一见,布衣知道自己,已然沉沦,无可自拔。
冰块:"嗯,我来了"。
依旧惜字如金。
二人皆守江湖规矩,持剑抱拳,见礼毕。
决战开始。
(六)
乔帮主的璇玑剑法,在江湖排名第一。
此女自幼便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因其聪慧过人,尤其擅长将各式剑法、心经融会贯通。
之后,自创璇玑剑法,年纪轻轻,一身武学造诣,身手非凡,成为一代宗师。
也在江湖百晓生的名人榜上排名第一。
江湖上想博得名望的挑战者有如过江之鲫,不过,至今无人能敌,可见功夫已然到了静水流深的虚幻之境。
不过,此人,一向低调,不张扬,对江湖上的一切事物都淡然处之。
故而,给江湖中人的感觉,神秘的紧。
想知道冰块和乔帮主的胜负么?
这还用猜么?
当日一战,江湖上谁不知道冰块输了一招半式。
江湖第一的排名岿然不动。
回来的路上,冰块没见有任何的不虞,看样子打的很是痛快。
输赢已不重要。
布衣暗自打量冰块。
黑衣人无酒出声了:"以后,不准对任何女人动情"。
扔了一句,策马扬鞭,待布衣回神,那个吃三斤半肉的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布衣恍了恍脑袋,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不想了,喝酒,一醉方休,桃花醉真的能给失意的人带来慰藉。
还是屋脊之上,几只青瓯,月色清浅,布衣大醉。
殊不知,桃花林里有个人一直在遥望着屋脊上的那个身影。
想近又不能近,他的身边已然有了一个无酒,自己怎么还有机会呢?
暗黑的夜,桃花林里穿来一声叹息。
在风中穿过,落在风临的耳中。
原来,四处招惹风流的探花左郎君,喜欢的居然是个男人。
貌似那个白衣男子已经有两人对其垂涎了呢。
江湖,果然另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七)
天下,又有谁知道?
他们喝的桃花醉,其实是一种毒酒。
为此,精心准备了三年呢。
桃花醉里面的蛊毒,无色、无味、无所察觉。
一点也不影响桃花醉的口感。
所以,桃花醉是毒酒,喝的越多,中毒越深。
只要下毒之人不去操控,那么,一生无碍。
一旦被操控,中毒之人只会对其俯首听命,唯令是从,沦为傀儡。
此毒无解。
除非,自废武功或死!
练武之人,把武功看得比性命、比尊严还重要,谁会轻易自废武功?
况且,自废武功之人,与死人无异,也无甚威胁,不足挂齿。
江湖永远是江湖。
看似风平,其实却潜伏着滔天巨浪。
三年了,时机已到。
该是蛊母扬威的时候了。
只要催动母蛊,所有喝过桃花醉有功夫在身的人皆逃不出手掌。
绝色美人手里握有一只墨色匣子。
美人对着那只匣子笑的意味深沉。
想着江湖上各门各派都对自己俯首称臣的样子,美人抑制不住的畅怀大笑。
侍立一旁,面色木然的临风知道,那匣子里就是将会让江湖风动云涌的桃花醉的蛊毒之母。
……
这桃花酒肆,千倾桃花林,俨然就是江湖,聚集了各门各派的顶尖高手,青城派的麦夫人,无忧堡的飞刀铁女侠,武当山的青虹剑客断歌,逍遥谷的墨氏,可谓高手云集。
忽而,一阵鼓摇,声切切,急律律,众人闻得鼓声,全身皆疼痛不止,好似那全身经脉逆转,倒行逆施,抽骨吸髓一般的痛,在全身游走,早有人暗运内力,疼痛竟丝毫不能压制。
布衣和无酒在桃花酒肆逗留了两日,十年一次武林大会,离邀请函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次大会将推选一位武林盟主,一统江湖。
正要启程时,布衣也发作了,好像全身的经脉被人拽住了,疼痛在体内到处游走,无酒见状,急切之下,一把抱住因痛不支的布衣,进了酒肆。
却见酒肆内众人无一不是如此模样。
一时半会,这个冷的像冰块的男子,急得也一筹莫展。
约摸一刻钟的时辰,鼓声消失了,众人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不见了。
整个桃花酒肆的人被这突然的全身游走的疼痛击溃了。
正当众人都惊骇不已的时候,一阵微微的香风掠过每人的鼻尖,眼前出现了一个美人。
一个绝色美人,她的身后跟了一个神色木然的男子。
美人进来,环视一圈,莞而一笑,道:"诸位,刚刚的滋味如何?"
"是他,那不是江湖排名第二的临风么?"
人群中早已有人认出那个木然的男子,可不就是江湖上排名第二的大剑客临风么?
此人三年前消失于江湖,没想到此刻在此出现。
看样子,他是这个女人的侍者,江湖上一个顶尖剑客,居然做了别人的奴才,那,这个女人又是什么人?刚刚的疼痛是她下的毒?
众人心头又是一场惊骇。
"没错,正如你们所想的一样,你们是中毒了,解药在我手上。
想要解药也不难,马上就要十年一次的武林盟主大会了,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美人斜睨了一眼众人,仿佛了然大家心中所想,抬起葱白纤指悠悠道。
"武林盟主有德者居之,你如此恶毒,居心险恶,休想。"
"啧啧,如此不识趣,那就走着瞧呗。"
美人欲离去。
"且慢,把解药留下。"
黑衣无酒冷声道。
"想要解药,有本事来拿呀!"美人连头都没转,抛下一句,又要离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影子,快若飞鸿,抵在美人的面前,待众人看清,侍者临风与无酒已然缠斗在一起,厮杀的难解难分。
正在这时,桃花酒肆又来了一个人,一个背剑的书生,下马,从怀里探出一蓝色小瓶,道:"大家不要慌,我这里有家师给的解药——醉清风,不消半刻,大家的毒都会解了。对不住了,诸位,在下马上带师妹回去,交由师父发落,到时必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只见那书生拔出瓶盖,一股清香之气溢出来,好像放出了千千万万缕的清风一般缠绵在酒馆,桃花林里。
众人顿觉神清气爽,莫不运功打坐。
那书生为中毒之人一一解毒,将一场祸乱消弥于无形。
事毕。
走到美人跟前,道:"师父说,你又出来捣乱了,让跟我回去,师妹,这次闯这么大祸,回去看师父怎么罚你?"
说也奇怪,原本那欲一统天下的美人,一见书生,早已不见丝毫戾气,整个人温柔似水,听了书生的话,默然颌首。
那书生美人,一双留影,在风中携手离去。
封刀归隐,隐退江湖。
江湖依然是江湖。
所有的伤痕都需要时间去平息。
江湖一时风平,谁知道哪天又会云涌?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潮来潮往,依旧有人为名利撕斗,依旧在上演爱恨情仇。
只是,身处江湖中的人已不再是你。
无酒见布衣无恙,也懒的再追究一个女人。
抱着布衣御风而去。
美人的侍者临风,木然的呆在风中。
我为你做的再多,又如何?
在你心里,始终没我的位置。
这个江湖,你不要了。
我又该去哪儿?
风中一道落寞的影子慢慢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