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躺着打吊水,快睡瘫了。”“天天闷在病房里,快发霉了。”“好想出去走走,松散松散。”你一上午都在跟我抱怨。
午饭后,裹三件棉袄,穿两条厚棉裤。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才敢推你出病房。
过三道门,是住院部到门诊部长长的走廊,你嘱咐我,“慢点,慢点。”然后无比享受地深呼吸,“好新鲜的空气,感觉呼吸都轻松许多。”其实走廊里一长排的大窗户,也只有一两扇开了一指宽的缝隙,空气到是比昼夜开空调加暖气的病房里清冷得多。
“可想出去遛遛?”走到住院部边门时我问你。你笑着点头。比较陡的水泥坡,“能拉得住吗?”你担心地问。“放心啦,肯定把你拽得牢牢的!”我边脚跟用力蹬地,全身后仰使劲拉住你和轮椅,边夸海口。粗糙的水泥路,两边草坪上横七竖八地挖开了几道深深的沟槽,是一片正在施工的现场。中午时分,工人都吃饭去了,空旷的工地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回吧!”我说,“坐会儿,就在这儿坐会儿。太阳晃晃的,好新鲜的空气!”你眯缝着眼,摘了口罩呼吸。冷风吹动高大广玉兰的树梢,很担心你受凉,又很不舍打扰你这片刻难得的享受。
“换个地方吧?这里太乱了。”我提议。“好,我想看看街道。”你说。多么微小的心愿啊?微小到令我心酸。回到长长的走廊,这次你不说慢慢推了。我加快脚步,想快一点到门诊部大厅,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前可以直接看到街道。
到了大厅,你在轮椅上倾了倾身子,眼里透出对大门外世界的向往。我改了主意,就算大胆一回,冒险一把,也要推你去看街。出了医院大门,穿过院前广场,来到大街旁。把轮椅停在红砖铺就的人行道上,帮你掖紧衣袖,竖起衣领,让你背风而坐。
眼前的街道,人来车往。久雨初歇,柏油马路半干半湿,高大的水泥电线杆一路挑着细长的电线。稀薄的阳光躲进了阴霾里。脱下盛装的树在寒冬里显得稀疏瘦弱。清洁工人独自清扫着马路。最平常不过的街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你以安静的姿态,坐在街头。一身大红棉袄,是我眼中唯一的风景。你看街景,我看你。我们的眼里心里,都充满了同样的不舍。
“我已经整整十天没见天了,整整十天!”你有些委屈地说。“你四号住院,今天十号,才六天呢。”我更正。“从你一号回来和东东带我去检查开始,到今天整整十天。”你固执地重申。是啊是啊,自从检查那天起,就是一连串地跑医院,排队挂号、排队做心电图、排队做CT、排队做B超、拿片子拿检查报告预约住院登记,然后大姐姐夫回来托人,安排入院。到今天整整十天,你确实没再自己出过门上过街。
“空气好新鲜,坐在这儿好舒服啊!”你微闭了眼,全身心地安享当下。我立在你身后,为你挡风。多想时间为我们停留一会儿,让你忘却自己身在衰老和病痛中,让你在轻松舒服里停驻的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冷不冷?我们回吧?感冒就麻烦了。”我时刻担心着你受凉。“你摸我手,一点不冷。”你温和地说。我却想念你生病前一贯逞强不耐烦的口气,“啊呀!我又不是纸和屁做的,一吹就感冒啦?!”
“再坐会儿,我觉得心口特别轻松。舒服的很。”你握住我的手说。“医生说了,你现在千万不能感冒,我冒险带你出来,你要是感冒了,我就是千古罪人!”我是真的非常担心。“你们子女这么尽心地服侍我,可是我就要求在这里多坐会儿,这么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让我达成,还有什么意思?”你开始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的心忽地又酸又软。就像你说的,这么小小的心愿!一个月前,一年前,十年前,你每天每天精杠杠地走在去吃早点、买菜的街上。那时,你的心愿是子女常回来看看,陪你打打小麻将,一大家子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几十年前,你日日奔波在学徒、工作、养育子女,走也走不完的人生路上。那时的心愿,是自己的前程,家庭的幸福,子女的成才。九十五年的岁月,大大小小的心愿数也数不清。可你何曾想过,有一日会老病交加,羸弱到要坐着轮椅让女儿推到街头。只为看一眼日日走过的街,呼吸一口露天地里清冷自然的空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亲爱的老爸啊,我愿抽出百倍千倍于此的时间,陪你走你日日行过的路,陪你看你日日看过的景。
近日,我常在你病床前默诵《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是为你求佛佑康健,更是为心慌的自己寻求安心之所。我参不透“色即是空”,也做不到“无有恐怖”,到是你,一派看淡生死,安定从容。
老爸,此刻,让“可能感冒”滚蛋吧!即便担着千古罪人的骂名,我也只想达成你这小小的心愿。与你心无挂碍地安住当下——你坐在街边看风景,我站在风中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