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等待黎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五感丧失


有一天,他瞧见了天际闪烁的微光。

在此之前,他靠坐在白鸽街街角的电线杆下,同肮脏污秽的被褥、腐臭杂乱的垃圾深拥在一起。街道上人来人往,车声人声纷纭杂沓,他像个收集垃圾的拾荒者,将那些嘈杂的声线尽收耳底。初开始时,他觉得人们的交谈无趣且乏味,同地铁车厢内冰冷的电子音一样枯燥和单调,但还能姑且听之。他那还未生锈、尚能自如运转的头脑告诉他说:“人类就是如此,大多数人皆喜欢在酒吧、街道、炉火边,以及各式各样的场所絮絮叨叨,言说些无意义的对话,制造些难入耳的噪音。”

索性生活就是这样,他听之任之,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后来,一个醉酒者在某个寂静无人的深夜,用一支啤酒瓶敲破他的脑门。从那之后,世界仿佛就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在他看来,那个夜晚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并无二致:四下里黑魆魆的,看不见一丝光亮。人们在某个约定俗成的时间点返回他们的蜗居,白鸽街因人声的剥离而再次归于寂静。偶尔有一道轮胎滚动的声响破风而过,却也很快消弭在街道尽头。

届时,他正沉浸在睡梦之中,一个白晃晃的世界将其笼罩。他抬眼时,看见一个模糊消瘦的身影在跟前盘坐。那人白发白须,着一身素净长袍,周身泛着耀眼的光芒,看不清面容,只觉十分神圣。

“啊!啊……”

他囫囵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围的景象,粗糙脸颊上的肌肉瑟瑟抖动,感觉万分惊异了。

“啊!”拖着身子转动几圈,他又情不自禁喊出了声,些许干裂的唇瓣以极快的频率抖动着,“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

关于眼前的一切,他是万万想不到的。尽管那只是一片虚幻的、无边际的白,可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失明症患者而言,却也恰如一道光芒在无尽黑暗中劈开了一道罅隙。

真是久违的风光,他险些要哭出声来了。

“孩子!”长袍老者说话了,声音温润平和,给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空地,说道:“孩子,来这边坐。”

他回过头,看向长袍老者,讷讷无言,却也并不动作。

“世界上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长袍老者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姿态,他放下那只抬起的手,双目定定望向白蒙蒙的辽远处,自顾自说着:“北欧神话中,众神的领袖奥丁,为了获取智慧的力量,只身前往位于世界树旁的明智之泉……其实黎明也不一定很美,有些人辛苦等来的或许就不是真正的黎明。”

他屏息凝神听着长袍老者的叙述,神色上看起来颇为认真,实际上懵懵懂懂。关于北欧神话中的奥丁,他听说过这个故事。是说奥丁在找到明智之泉时,被告知需要交换,最终以一只独眼换取了智慧。或许这正对应了长袍老人口中点到的“馈赠”和“价码”。可这又如何?这同他有什么关系呢?而最后的所谓“黎明不一定很美……”则是有些莫名其妙了。说到底,他是个看不到黎明的人。

他下意识搓着自己黝黑的手,想要试探性地问些什么。忽而又听老者唱道:“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

声音沉沉浮浮,仿佛是从遥远处的哪儿飘飘而至。他听在耳中,没由来感到一阵怅惘。

“喂!”他说。

话音刚落,白色的世界破碎,他又重新跌进黑暗之中。

时近深秋,空气中已带了些许凉意,他额角的发丝在夜风中轻轻打着哆嗦。他感觉自己有些没礼貌了,尽管那只是个梦。但也不过是个梦罢了,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试图以此慰藉自己。某种程度上,他希望自己是个有教养的人,至少要在行为和言语上表现出一种态度,哪怕当下他躺在垃圾堆里,靠乞食为生,与虫鼠作伴。他扪心自问,自己确乎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父亲是个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母亲是个窈窕清雅的钢琴家。在家世背景上,可以说,大多数人都不及他。

在幼年时,他就展现出了一个好学生该有的姿态:认真、勤奋、乖巧、礼貌,甚至学习成绩也位列前茅。他的语文老师,也是他们班级的班主任在给予奖状之后,刻意将他叫到办公室,递出了一本由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写作的书籍——《巴黎圣母院》;像是屹立在广场上的学究雕像,他作为一个人工制造的模板存在;这是他的父亲,一个古板考究的教育者所传递出的信息。不论如何,就幼时而言,那个人精心雕琢的作品是成功的。至少在多数人看来皆是如此。除他母亲之外。那个窈窕清雅的钢琴家,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儿子的音乐天赋抱有极大期待。相较于学习成绩的好坏,她似乎更倾向于将他培养成一个能在舞台上收获无数掌声的、闪闪发亮的钢琴家。为此,她曾与他的父亲爆发过数次剧烈争吵,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皆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能够给到孩子最好的引领。但如同大多数妻子与丈夫的争吵一般,这种对于孩子的争夺战,最后皆是以彼此的缄默而告终。他们在思辨一番之后,终于拍掌决定,将人生的选择权交归到孩子手上,并在一次简单的家庭会议中,由他自己来做一个抉择。而作为双方矛盾的焦点,在四只炯亮且沉重的眼神地注视下,他很快便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像是被丢进冰冷的深潭一般,他感受到了窒息所带来的对于胸腔肺部撕裂般的疼痛感。但出于对父母的爱,他采用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拖延。至此,他所有的时间都被用在了学习课业和音乐上面。然而,这似乎才是所有问题的开端。在他致力于令两者都感到满意的时候,突然发现自身音感的缺失。或许是由母亲率先提出的这个名词,她在教学钢琴时,震惊地发现她的孩子居然无法分辨出音乐的名称。作为一个钢琴家的孩子,他竟然连最简单的哆、来、咪都无法分清,若是换算成智商,那他就是一个智障。这对她来说,不亚于是一个噩耗,不论如何,她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结果。那天夜里,她再次和丈夫大吵了一架,疯了似的打砸家中的所有家具,包括那架钢琴也被摔得粉碎。他躲在门缝中看着外面剧烈的争吵,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痛苦和恐惧,于他来说,他就是所有争端的源头。悲剧的初始点。他是祸根。母亲说,滚回去睡觉!然后“嘭”的一声将房门拉上,他跌坐在地,整个人瑟瑟发抖。但在黑暗中,他是安全的。他很快觉察到了这点,并深深爱上它。也是这时,他触碰到了班主任送给他的那本书籍,他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阅读,读到了那句:“丑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丑怪藏在崇高背后,美与丑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 破晓的朝暾一般,这句话狠狠刺进了他幔布疑云的幽暗世界,是狂风中簌簌抖动的树叶,是恶劣天气里飞速坠落的冰雹,他忽然感受到灵魂深处最猛烈的震颤,听到胸腔里涌起的雷鸣般的怒吼,有那么一瞬间,他和世界在狠狠共鸣。

《巴黎圣母院》构建了他人生避难所的最基础的地基,他的痛楚在懵懵懂懂之中得以缓解。为此,他开始爱上阅读,但只能在夜深时躲在被窝里偷偷观看。他的母亲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不服输的精神,几天之后,她又重新购置了一架钢琴,摆放在客厅里,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她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她的儿子是个智障,没有谁会差劲到连哆、来、咪都无法分清。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阴谋。她的丈夫和儿子合伙给她下的一个套子。于是,她开始对于音乐教学之事更加上心,致力于让儿子学有所成。她的努力付出自然颇有成效,在一段时日后,他可以流畅地弹奏出简单版的《卡农》,一首由约翰·巴哈贝尔谱写的钢琴曲。那时候,他端坐在深咖色的钢琴椅上,抬头望向身旁站立的母亲,希望可以得到她的赞赏,一句简单的鼓励,或是用她那白皙修长且柔软的手掌轻拍他的肩头、抚摸他的头发。他多么渴望得到她的关爱。但是没有。没有赞赏,没有鼓励,更没有爱抚。他看到的只是那双水润眸子中的不满和嫌弃。他深深低下了头,听到她用柔美但严厉的嗓音指责他的愚钝。她说机械。迟钝。她说是聋子吗?节拍器咔完的刹那就该进入……他开始逃避,像只受惊吓就缩回洞底的小鼠。

那时候,他开始和安德烈·纪德交朋友,从《人间食粮》到《背德者》再到大名鼎鼎的《窄门》,他看到他用一种老朋友的语气在同他交谈,他听到他说:“你们尽力从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他的声音时而激昂如浪涛咆哮,时而低沉如夜虫呢喃。或许是他的智慧与阅历还不足以支撑他去感受更深层次的东西,他听他说话时总觉隔着一层轻柔的薄纱,宛若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他总是分不清纪德和王尔德,但他从《自深深处》中看到了一抹哀怨,这抹哀怨使他区别开两者的同时,也带领他看到了自身所携带的偏见,他说不清这个偏见是来自父亲或是母亲还是生活中的种种,但恍惚之间,他隐隐看到它化作一座坚固的牢笼,牢牢将他箍在其中。可那时候,他还什么都看不懂,一心沉醉在那个崭新世界之中。不久之后,在他将纤细的手指伸向史铁生的时候,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想要放声朗读的冲动。他发现《我与地坛》乃至其他各式各样的文学作品中仿佛都蕴含了一种韵律,恰似于音乐,却又归属于另一种节奏。这一发现使他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父亲,同他一起分享和求证。是的,分享和求证。他的辨别能力还不足以让他准确地去感受其真实性,就如同他的游泳技能不足以支撑他遨游于深海。他需要一些辅助性的东西去支持他的探索,譬如潜水时的脚蹼和潜水服,甚至是用以呼吸的氧气罐和同伴。在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心潮澎湃,猛地从床上跳跃而起,飞也似的蹿到门边,伸手就要压下门把,但当他的手掌触碰到那个金属的时候,他停顿了。他是个缺失音感的人。一个缺失音感的人突然说他感受到了文字间的韵律和节奏,无异于一个聋人突然说他听到了美妙的音乐。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无理取闹,更像是一次对于母亲的戏谑和嘲弄,是他对于她的爱、她对他的爱的爆炸性打击。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他颓然地将自己摔回床上。这个夜晚,他失眠了。

第二天上课时,他瞌睡了一个上午,讲台上老师多次提醒也无济于事。班主任将他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事实上这并不是第一次,自他熬夜看书开始,便鲜有精力在次日清晨认真听讲,他的成绩逐渐下滑,虽不至于跌落谷底,但和模范人物却也有了差距。他能感受到她眼中逐渐涌出的失望,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眼神和母亲的眼神相类似,却又区别于母亲的眼神。班主任说,叫家长。他听在耳中,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没注意到。她整理了语文课本,以及桌面上的零散物件,然后挥挥手放他离去。转身时,他注意到有一个橘色的弹力小球从桌面上滚落下来,跌至脚边时,恰好被他不经意的一脚踢进桌底消失不见。他回过头看到班主任同样注视着小球消失的桌底。他饱含歉意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她再次挥了挥手。

在一阵惴惴不安中,他回到教室。对于父母,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类似于下级对于上级的恐惧,学生对于教师的畏惧。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但它出现了,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像是雨后旷野上突然冒出的一株鲜艳的蘑菇。

何裴裴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腰际,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递出一枚棒棒糖。是荔枝味的,他看到了,塑料封面上印着两枚晶莹剔透的荔枝。他挥手推开来自同桌的善意,神色黯然地将自己缩成一团,让脑袋伸进抽屉之中。在黑暗中他是安全的。但在那个瞬间,他突然觉得,如果可以,他愿意像张纸一样将自己揉成一团,丢进某个不知名的花瓶之中,再经由某个不知名人物的手深埋进灰赭色的土地。不论如何,在黑暗中,他是安全的。

何裴裴说,你没事吧?

何裴裴说,你不要难过!

何裴裴说,你……

何裴裴说了好多好多,他一句没听进耳里。直到他的父亲出现。用一个“走”字将他牵离何裴裴塑造地充满善意的小小世界。他没有问去哪儿,父亲也没解释。他不擅长提问,父亲则没有心情解释。然而时间是流动的,生命是永不静止的。他们在时间河流中徜徉而下,很快被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包围。他看到一张很长很大的底下有四个轮子的像张床一样的车子,以及一张白色的,同样很长很大的布。

父亲说,你去那边等。

他点点头,来到走廊楼梯口的拐角。这里很安静,甚至可以用寂静来形容。相较于医院大厅熙熙攘攘的人流,这里宛若幽灵的居所。他盯着楼梯间昏暗的光线发呆。恍恍惚惚,仿佛瞧见了灯光下尘埃粒子的游移,错乱而有序,俨然数学矩阵的线条之美。

时间好似过得极快,又好似是静止的。在他堪堪要沉浸其中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再次于耳畔响起:“你妈妈……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妈妈是死了,对吗?”

他听到自己这么对父亲说。声音稚嫩,话语直白,丝毫不带掩饰。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不仅没有悲伤,反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如若要说得具体一些,他会说那像是一张极大极长的画卷,徐徐缓缓地一路铺向辽远处的尽头。不灵动,不迅捷,无有形态,更无有情绪。

他觉得自己是平静的,但父亲的眼神却是复杂的,一些什么东西从那对黑而深邃的眸子中流出来了,礼花般在半空中炸裂,小纸片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身上却都失了颜色。

楼梯间更安静了,尘埃粒子也停滞下来,它们胡乱地躺倒在地,仿佛被列车碾压过的残破躯体。

“你看到它们了么?”他转头望向父亲,发现对方扭头看向辽远处,似无有察觉。他伸手扯他衣角,抬手落下的瞬间却抓了个空。一愣神一恍惚,才惊讶地发觉身畔竟空无一人。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远远地站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站得那么远,那么模糊,那么虚幻。

莫名的,他忽然想起办公室的橘色小球,滴溜溜地从桌子上滚落下来,又被他一脚踢进幽暗的办公桌底。那个狭隘地连手掌都探不进去的小小空间宛若可怖的深渊巨口。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学着班主任的样子挥了挥手。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一颗巨石砸到胸口来了,锥子在上面凿。再挥,血肉都飞溅出来了,顺着石缝喷射。还挥,动作走了形了,频率却升到天上去。他突然间哇哇大哭,连带着身子都剧烈抖动。

“是个癫痫病人呀!是个癫痫病人呀!”

是谁在说话?

“去……走开!走开啊!”他极突兀地大喊大叫,好似整个世界都成了仇敌。

是个癫痫病人呀!是个癫痫病人呀……

……

有人在脑子里说话!这是最初时候他试图与父亲谈起的事情,但始终未曾提及。他将这件事情深埋心底,用幻想出来的白布将其包裹。这是之前某部电影教给他的,电影中的主人公总是如此:他们会将自己珍贵的玩具或是日记用布料包裹住,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金属盒子,最后再撬开某个地砖,将盒子塞入其中。他学以致用,并在脑海中幻想出了一条洁净绵长的白布,将这个小秘密一点一点包裹,裹上三层,打上一个并不复杂的结扣,再将其塞入一个巨大的宝箱之中,像是被撬开的地砖洞穴,他的很多宝贝都藏在其中。

那时,距离他母亲下世已有了些时日,而他的眼盲也将他彻底封锁在黑暗世界之中。医生说是过度悲伤导致压迫性神经损伤,他不置可否。事实上是对这些专业名词不甚理解。他只记得自己在医院的楼梯间大哭了一场。一阵绵长恒久的悲伤,或许是其他别的什么情绪,激昂地将他包裹了很久很久。从医院到车来人往的街道,再到放置钢琴的客厅,以及他以为绝对安全的卧室,他被裹挟着。在此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或许是在床上睡了一觉,或许没睡。可能是做梦了,又可能是梦境将现实世界的时间线缩短了。总而言之,在他睁开眼的那个瞬间,世界是黑暗的。初开始时,他以为是屋里没有开灯,于是摸索着将电源开关劈里啪啦摁了好几下。但在一番操作之后,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怀疑是停电了。这个猜测并非毫无由来。在他更年幼时的一段时间,生长在乡野之中。那个地方时常停电。有一次,他被嘴唇上流淌的鼻涕惊醒,发现四围寂静黢黑。在摁下电源开关无果之后,他找到了小卖铺抽奖时得到的红色手电筒,并拉起被子的一端擤了鼻涕。那时候,他看到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冒着红光,但他没有在意,只以为是手电筒红色的光芒致使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鲜红的色泽。直到次日清晨,微黄的阳光流进屋子,红色手电筒缺失了存在的意义,他才惊讶地发觉被子枕头上全是暗红色的血液。流鼻血自然是一起乌龙事件,可在他短暂的人生之中,却悄悄成长为了一种经验。这让他在看到黑暗世界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夜晚,是停电,是需要手电筒,以及蜡烛来制造光明。于是他跌跌撞撞拉开了卧室的门,缓缓挪动脚步,试图摸索到客厅中的电视机柜。在他模糊的印象中,那是最有可能放置蜡烛与手电筒的地方。

直到父亲叫他的名字。

“黎明……”

他听得分明,那声音近在咫尺,可眼前却一片漆黑,甚至连物体的轮廓都显现不出来。

“怎么不开灯?爸爸?”他记得自己是这么问的。

怎么不开灯?这句话在他后来的记忆中重复了许多次,但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之后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像是被放置许久、满是划痕的CD,过往的无数岁月都播出来了,临近当下,却无理由出现停滞和跳跃。

渐渐的,在那股悲伤远去之后,他开始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面对这个缺失光明的世界。有时候他会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叫他的名字,温柔地说该练琴了。妈妈那么温柔,妈妈是那么美;妈妈那么优雅,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然后妈妈消失了。蜘蛛在头顶上结网,窗外的画眉鸟骂骂咧咧想要冲破窗子吃掉嗡嗡飞舞的苍蝇。一只螳螂缩在角落里生它的卵。毛毛虫和蜈蚣趴在卧室的地板上交朋友,一只甲壳虫愤懑地指责蜈蚣说它背叛了它。琳琅满目,密密麻麻,全世界的昆虫都被拉到这间小小卧室里来了。它们制造的声响幻化成一种有节奏的律动,这种律动又在他脑海中变幻成一个个跳动的音符,于是他又开始端坐在客厅中的钢琴椅上。和以往的寡淡不同,当他的双手抚过黑白分明的琴键时,有若福临心至般,音乐的风也在他心口上拂过。他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美妙,是山泉水淙淙流淌,山风掠过木屋时风铃的震颤,九天上的月光掉在水里发出叮咚的声响。世界因音乐而美妙。但这些,他母亲已然看不到了。她永远无法看到她的儿子在琴键上飞速舞动的精妙的指法,乃至演奏出的精美的乐章。俨然脱掉一件夹克外套一般,在那个沉沉浮浮的黑暗世界,他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曾困扰他的,隐性的束缚……

他的技法突飞猛进,很轻易便能弹奏出在许多人看来难度颇高的曲目。客厅里的钢琴椅几乎成为了他的新建立的避难所,一个建立在一栋房子里的,和书籍所构建的完全不同但又有着相对共性的避难所。他几乎不曾出门了,外面的世界具有颇高危险性,那些急速掠过、撕裂空气的、由钢铁制造而成的车子,一座座高大的由水泥构造的建筑物,乃至路边的消防栓,停着的自行车或电动车都自然而然成为阻碍他与世界沟通的障碍。有时候他拿着导盲棍走在盲道上,会很突兀地发现盲道上的地砖出现了断裂,就像是走在乡间小路上的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悬崖峭壁,跳不过去,也跨不过去,没有翅膀的人怎么也飞不起来。他想往回走,却惊讶地发现身后竟是一片虚无。这使人感到迷茫吊诡的同时,也使人感到不知所措,好似在这苍茫大地之上,你进也不能,退也不能,竟是无处可去了。在他未曾失明之前,他的眼睛会告诉他说:前面还有路可走,拐过红色的消防栓和黑色或白色的电动车,是左拐,右拐,向前,最后再经历一个小幅度的弯道,在那之后会有一条略显凹凸的小路,可以从那里穿过去。要小心低头,否则绿色的枝叶会划到你的脑门。于是他会遵从眼睛的指导,左拐,右拐,向前,经历一个小幅度的弯道,踏上那条凹凸不平的小路,躲避在风里摇曳的枝叶。他可以很顺利的通过障碍物,去到目的地。但现在不行了,他失明了,他的眼睛开不了口,说不了话,无法给他合适的引导。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他最好就这么站着,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茫然无措地等待着,他说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但最好就这么等着。

父亲的悲伤是具有持续性的蛙鸣,他通常会在卧室或客厅中不断叹息。有时候在儿子弹奏钢琴曲的时候,他也会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儿子激昂地演奏,他则悲伤地叹息。而令人感到诧异的是,他的叹息似乎总能穿透叮咚的音乐进入他的耳朵,像是从辽远处飞来的一颗子弹,“啪”一下,在他脑子里打了个转。于是他飞舞的手指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停顿,紧接着又飞快追上节奏。这让他想起在操场上跑步的人,跑着跑着,突然停滞下来,摆腿作出立正、稍息的姿态,之后又飞快奔跑起来。这分明是颇有戏剧性的一幕,但他无论如何笑不出声来,那股子笑意还在心底的时候就卡壳了,像是新年夜里哑火了的烟花。

新年夜里烟花的花样愈来愈多,初开始是“哧~砰!”,巨大的声响仿佛一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后来的烟花爆裂时的声响也像是一个休止符,但在这之前多了一个绵长的哨音。他看不到花束爆开时的七彩色泽,却能听到那一声声入耳的哨音。有些烟花是发不出那一道巨大的“砰”的声响的,在绵长且尖锐刺耳的哨音之后,猩红光亮的烟花便消失在黢黑夜幕中。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像他的父亲。那一声声绵长的叹息之后,他就消失了,像母亲。父亲,像母亲。父亲,像,消失的母亲……一枚哑火的烟花……

他说不出话。在父亲死去之后,他看着满屋子的遗物,说不出话。实际上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但他觉得屋子是充盈的,堆满了杂物。如果屋子里站满的是人,那么他会用熙熙攘攘来形容,可惜不是,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那里面堆满了东西,都是死物。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去形容,在这一刻,词汇在于他是匮乏的。他站在四面白垩墙之间,茫然无措,说不出话,也无从下手,像是一座被禁锢的塑雕。无能为力。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长出了这四个字眼,无能为力,像是荒芜旷野上突然冒出的四朵诡丽的奇葩,浑身都是毒刺,扎得人抓心挠肺。他不得不尝试着向外人求助,女佣,便利店老板,医生,护士……所有有过交集的模糊身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一个俏丽女孩儿的形象上——何裴裴。这当然是他想象出来的形象。在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一朵花儿必然要长成一朵花儿的模样。

何裴裴同他一起收拾了屋子。除了一些陈旧衣物,零散书籍外,便只剩一些零碎杂乱的物件。他们在一个老旧盒子里找到了一封信件。或是因为日久天长且时常被翻出来观看摩挲的缘故,信件早已经泛黄,边边角角被磨烂了,就连信件中间那两道清晰的折痕也变得几乎透明,甚至是落在上面的黑色字迹仿佛也开始有了掉色的迹象。

何裴裴开始读信:

黎宁,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别为我难过,我离开这个世界,便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殊途同归,我们都会去到那个世界,或早或慢,而我,只是提早了一些罢了。

对不起,这个世界糟透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它。我们总是吵架,一直吵架,为音乐吵架,为事业吵架。在有了他之后,我们吵得更凶了。为他的未来,为他的前途……

从前的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已经无力面对你……

读到这里,何裴裴停顿了一刹,她满怀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犹豫着是否要继续朗读。

他在等待片刻之后,似有所感。

“继续读吧。”他略有些艰难地说道。

我已经无力面对你,也无力去面对黎明。他是个智障啊,我宁愿像称呼一个陌生人一样去称呼他,也不愿意称呼他为我的儿子。

我一想到他,就像肚子被狠狠打了一拳,一拳又一拳……他简直令我蒙羞,我后半生所有的苦痛都源自于他……


……


何裴裴离开之后,他瘫倒在地,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气力一般。他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他有一种恍若置身云中的漂浮和眩晕感。他曾经那么热烈地爱上一个人——这份爱持续了二十多年——并笃定地确认那个人也会永远爱他,这几乎成为了一种信仰。现在这份信仰被撕裂了,像是航行在远洋上的铁达尼号,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它能成为一个霸主,一个征服海洋的霸主。如此高的期待,最后却轻易被一座横亘在海洋上的冰山撕得粉碎。如此高的期待,最后还是落到了这样的下场。他突然泪如雨下,有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渴望。他的心绪起伏不定,突然又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音,他听到蒲公英张开巨伞时的‘啵’的声响,无数树叶从树梢滑落时的沙沙声,野风穿过空旷的街道,从屋子里飞掠而过时的哨音……紧接着,他听到了蒲公英的种子掉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咚”的声响,无数树叶从高空掉落在地时的“嘭嘭”声,仿佛那不是一片片树叶,而是一枚枚炮弹,能将坚硬土地炸出黝黑坑洞的炮弹。他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了,他有一种亲眼目睹无数座屋子被狂风掀飞的错觉,他好似看到了遍布整个世界的,望不到尽头的残垣断壁。那么颓圮,那么无助,那么悲伤。他难过到窒息。他跌跌撞撞奔出了家门, 在原本应该可以尤为熟悉而现下却极其陌生的城市里奔走,像一只四处乱撞的无头苍蝇。他听到爸爸在叫他了,黎明!他叫道。他听到妈妈在说,我、爱、你!我、爱、你!他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咆哮声,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

“像是肚子被打了一拳,一拳又一拳……”

“我、爱、你……”

“智障……离、我、远、一、点、儿……”

“我、爱、你……”

“远、一、点、儿……”

“我后半生所有的苦痛……”

他跌跌撞撞奔走了不知多久,最后瘫软在一处恶臭弥漫,苍蝇纷飞的垃圾堆里。在此之前,他总能感受到人们的善意,他们会好心地扶他一阵,问问他去哪儿。随后他们离开,像是从未来过。在此之后,他依旧能感受到人们的善意,他们会给躺在垃圾堆里的他一些食物,在他感到饥饿的时候。他的世界没有昼夜之分,有的仅是安静与吵闹。他听到人们称呼这条街道的名字——白鸽。他能感受到人潮拥挤时的喧嚣,也能感受到人群离去后的萧瑟,仿佛秋风扫落叶,不,是夜风扫落叶。不,不是落叶,那是什么呢?他说不清了。他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偶尔会感到饥饿,但多数时候总能吃饱。他结识了一条狗,一条流浪狗。他抚摸它身体的时候,总能触碰到脱落了皮毛的皮肤和梆硬的结块,他猜测那是痢疾和凝结的脏物。他心疼它,给它起了个名字——黎明。和他一样的名字,仿佛它是他身体里切割出来的一部分,他们曾是一个整体。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黎明,是真正的黎明,旭日东升,朝暾破开云霞,从天的尽头倾洒在他身上,那时候,他可能会同永恒连结。但他觉得这个希望渺茫,像与风中转蓬的一次重逢。城市里没有转蓬,他们也永远不会重逢。他感受到脸颊上温润的湿意,那条狗又在舔他那粗糙的面颊了。他伸手摸了摸,黏腻的,带着清香。他突然感觉头部伤口处的刺痛感,他眨了眨眼,一道明亮的光线穿透他的瞳孔,进入他的视网膜。他好像能看见了,那明亮的光线。是黎明时的朝暾?他突然想起午夜时分那个浑身弥漫酒气的男人, 他给了他狠狠一酒瓶子,在强烈的疼痛之后,他感到头脑晕眩。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狗在咆哮,那么凶狠,那么愤怒,然后是酒瓶子再一次碎裂的声响,狗叫声戛然而止……

恍恍惚惚,他好似听到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妈妈:“妈妈,那个人,是死了吗?”

恍恍惚惚,他好似瞧见了自己躺在垃圾堆里的身影,衣衫褴褛,浑身恶臭,像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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