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迟子建,是在中学语文的报纸上,那篇《最苍凉的海岸》讲的是二战时的诺曼底登陆,我记得她说海滩上那一片洁白的墓碑,就像一群安静的羔羊。后来我读迟子建,这个来自北极村的女作家,她的散文凛冽明亮得像她故乡大片的白桦林;而她的小说又朴实厚重得像握在手中的泥土。这部小说写于她的人生低谷,却也展开一幅矿区民生画卷令人一声叹息。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开篇,魔术师的妻子成了寡妇,她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夜晚和涨潮般的哀嚎,她想去三山湖用泥土涂满自己的脸不让别人发现她的悲伤。火车却鬼使神差停在了乌塘这个矿区小镇,主人公也随之闯入这个陌生而不起眼的小镇人的生活中。那些故事仿佛敲打着我的记忆和内心。
我生活在一个盛产煤炭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是煤炭给予的,我们对自然的馈赠感恩戴德。但后来我开始恨这里的煤炭。我厌恶别人永远把我的家乡和成堆的煤炭、煤老板以及糟糕的环境联系在一起;我痛恨那深不见底的矿井吞噬了无数矿工的生命和健康;我也看够了那些用着我们生产的煤炭和能源却看不起我们的人的目光。所以当我随着作者的笔触走进“乌塘”时,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我的故乡,看到了千千万万个同我故乡一样依靠能源的城市。除了矿区,它们同其他城市一样,有高楼也有平房,有马路也有小巷,有汽车也有商铺行人,它们是大城市质地粗粝的微缩,带着隔夜茶般的陈旧感。矿山上有无数的矿工,每天赌着性命去矿井下工作,幸运的人能够就此操劳一生后握着丰厚的工资和一身病痛终老,而不幸的则随时会殒命在某一次矿难中,换来巨额的抚恤金和家属的悲恸。你或许不知道,“矽肺”这种职业病在能源城市中寻常得像路边的石子。矽肺患者多是吸食过多粉尘煤灰的矿工,年老时他们的肺部和气管咳喘得像老旧的抽水管道,连呼吸都是奢侈,至死方休。除了矿工,这里的的地面因为采矿而沉陷,这里的地下水因为开采而流失,这里的空气因为矿业而污浊。
故事里中提到乌塘中“嫁死”的女人这样让我悲愤的字眼。那些做好避孕措施的外乡姑娘嫁到乌塘时便为丈夫买了好几份受益人是自己的保险,为的是丈夫死于矿难后坐收渔利。她们不为安稳度日,不想生儿育女,只是用一段青春换巨额的保险。我想,这在许多矿产城镇并不少见。这些命悬一线的矿工有时连真实的爱情和家庭都不能够拥有。
李杨执导的《盲井》,讲述的是两个矿工将矿友骗到井下杀死,再伪装成矿难假装亲属牟取抚恤金的连环故事,血淋淋的震撼。听故乡老一辈的人说,这样的事他们早已屡见不鲜了。
而故事里蒋百在矿难中失踪,他的狗依旧天天去矿车站等他,而他的妻子蒋百嫂日日流连在酒馆发疯,在停电的夜里号哭。而故事的结尾,蒋百坐在自家的冰柜里,以这样的方式隐迹在人间。只因为那条遇难人数超过10人才上报事故的规定,上级用金钱让蒋百以这样的方式化解矿难保全了他的职位。
可蒋百嫂呢“她的生活注定是永无终结的漫漫长夜了”
那些乌金般的煤块曾给予一方土地衣食富裕,也曾为一片大地烙下深深的伤痕。随着一代人的离世,那些记忆也会逐渐消逝。也许吧。这世上多的是不知道的事情,多得是不了解的情况。太多人只看到煤老板穿金戴银宝马香车,却听不到遇难矿工的呻吟和家属的痛哭;太多人看不起能源城市的落后闭塞,却忘记“日不落”曾经也是“雾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