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慢走啊。”
“嗯,谢谢。”我接过装了水果的袋子,将钱递给水果摊的老板,便转身走了。
我站在人行道前,等待对面绿灯亮起,等着一辆辆车如波浪般过去。
人行道对面绿灯亮了,一辆辆车在马路的红灯前停下,等待绿灯亮起,等着一个个人如波浪般过去。
人流无声无息,左右涌动着,我混迹其中,与一些人并肩走着,与一些人擦肩而过,没有视线的交流。偶尔有结伴而行的说话声,最终还是不比、声音被淹没在沉默的人潮。
人与人之间,礼貌着。这个城市,彼此礼貌着。人们说话,却又没有交谈,只说着最浅层的东西,默契地不深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不能谈及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尽可能地不去谈及。
我们都像彼此,所以都懂,于是形成了默契,什么都不说。可我们都不是彼此,所以终究是不懂,于是沉默。
所以,人们只是说话,但没有交谈。
这是这个城市的礼貌,也是人与人相处的和谐。我懂你,我又不懂你。所以我说着,我并没在说。
走到我住的公寓,上到四楼,看到我对门的防盗门没关实,虚掩着,从里面传来清晰可闻的哭声,声音惨烈。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自己住的房门,走进去,门关上,那哭声便微不可闻了。
住我对门的王阿姨,好像是儿子前一周出车祸死了。车祸,在这个城市是多么平凡的一个词,因此就算它现在就发生在我对门,我也没感到多么惊讶。
王阿姨大概四十来岁,丈夫好像老早以前就不在了,一直只见她与二十刚出头的儿子生活。平日她总是笑的,笑容热情,因此让人感觉好说话。只是原来笑容热情的人,哭也是哭得那么热烈的。
我呼出一口气。进房间洗了个苹果,然后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着娱乐频道的一些明星八卦,吃着苹果。
晚饭时间才又出门。
一开门看见王阿姨坐在对面门口,双手枕在膝盖托着下巴,楼道焦黄的灯光照着她空洞洞的眼睛,怪可怕的,吓了我一跳。
这时,王阿姨抬起头,看到我,她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流出泪来。
我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啊——小林、小林啊,你听我说吧,你听我说好吗?”王阿姨又哭起来了,用哀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您……您说。”我警惕地僵在原地,生怕她会突然发狂扑过来似的。
“上个星期,我儿子死了啊——”王阿姨哭道。
“嗯,我知道。您……节哀。”我生硬地说,努力露出哀切的表情。
“别跟我说节哀!”王阿姨突然停哭了一下,认真地瞪着我:“每个人都跟我说节哀。可我——”王阿姨说着又落起泪来,哽咽着说:“可我就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啊——”
王阿姨说完,又大声哭了起来。
我尴尬地站着,看着她哭,她哭得那么惨烈,惨烈得我恨不得马上离开。
但我不能马上离开,因为这很不礼貌。我必须等她哭完,看她哭完,然后说两句节哀顺变——节哀不能说,那就说两句顺便的话,然后才能离开。
终于等到她的哭声变小了。
“王阿姨,您……”
“我把我儿子拉扯大不容易啊……”王阿姨犹带哭腔地说。
天哪,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去吃饭?我真不该出门的。
“我的丈夫,做电工的,在很早以前就被电电死了,那时候我的儿子才六岁啊。”王阿姨开始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哭腔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平稳,她的眼神直直看着前面,仿佛面前有一幅画面,而她在向我解说。
“刚失去丈夫,我简直想死啊,我真的去死过。但我看到我的儿子——我那活泼可爱的儿子,看到他,我又活下来了。”王阿姨看着前面,仿佛看到了她的儿子,笑了笑。
“我努力活着,一个人接了许多许多工作。倒不是钱不够养我儿子,养我儿子用不了多少钱,只是我需要用忙碌的时间去忘记我丈夫。我不能想起他,想起他——想起一个死去的人总是充满无力与绝望的。”
王阿姨似乎说得兴起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抽了一下鼻子,又开始继续说了。还好,她不哭的话我也没那么尴尬了,可以坚持听下去。
“我每天都很努力笑着,因为笑容可以让人觉得美好,至少看上去美好,好像什么都已过去了。那以后我便不再哭了,并不是因为不再难过,只是我发现生活中还是对着人笑比较简单,要哭就难多了。”王阿姨仰起头,目光放在我身上,却并不在我身上,她继续说道:“不过这么多年了,虽然我每天都很忙碌,却还是没能忘了我丈夫。我们曾经真的相爱过,就算后来结婚了我们开始有所争吵,我也还清楚记得我们相爱的日子。或许,我只是放不下那段相爱的日子吧。”
王阿姨为他丈夫叹了口气:“过了这么多年才算是发现了,原来一个人是无法单用时间就忘记的。”
王阿姨这时目光看向我,我的身体警惕性地僵了一下。
“跟你说说我的儿子吧。我的儿子,很乖,也就小你几岁的年纪。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懂事,好像知道妈妈一个人不容易,说起来他算是早熟了,明明才那么小,就常常知道我心事似的,不胡闹,不搅麻烦,成绩也很好。他一定是有大出息的。前年就上了省重点高中,六百多分才能进啊!那高中。他轻而易举就上了。他也不骄傲,把录取通知书给我看的时候也是平平静静的,好像这是一件多么普通平常的事。唉,他真的是个小大人了。”
为什么,我这么觉得,王阿姨的儿子并不快乐,我甚至觉得他是孤独的。能平静地对待本该惊喜快乐的事,规规矩矩的不胡闹、不犯错,这样是早熟、是成熟吗?
我这么想到,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似是到了王阿姨最不想、也最不堪再见的片段,她整个人僵住了,肩膀开始剧烈抽搐,她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我的儿子——我那么优秀的儿子——他上星期出车祸死了!好不容易高中放假可以回来,我还炖了一大锅鸡汤给他补身子,可——我的儿子他出车祸死了啊!”
王阿姨又嚎啕大哭起来,我又陷入尴尬欲逃离的境地。
哭到一半,王阿姨又边哭便说:“小林、小林啊,你说我连一个人都还没忘记,要怎么再去忘记另一个人啊!”
说完,似是自己听到了自己的不幸处境,于是加重了不幸,王阿姨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我没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耳朵快要被哭聋了。
这时,楼上的楼梯探出一个头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一脸不耐地大声骂道:“喂,楼下的哭够了没?要哭就关在自己房间里哭,吵死人了真是,我家宝宝还要睡觉呢!”
似乎是听到“宝宝”两个字,王阿姨整个人激灵了一下,随即愤愤然站起,插着腰回骂道:“你宝宝死了你哭不哭!你宝宝死了你哭不哭啊!”
中年男子见王阿姨发飙了,散乱着头发似乎随时会扑过去,于是嗫嚅着骂了句“疯子”,就回楼上了。
我警惕地站在王阿姨旁边,也畏惧地看着她。
王阿姨放下了插腰的双手,刚才的怒容现在又哀伤下来,整个人躬着身,一副萎靡的样子。
王阿姨叹了一口气:“唉,现在的世道,连悲伤也没地方哭泣。这也像是现在的人,就算痛了也不会说,就算难过到想死了也不会哭,还总要笑着,一副多开心的样子。然后自以为自己有多么坚强。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就是无敌了,就没什么能伤到自己了,于是真的开始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淡然,却也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冷漠、冷血、无情了。就好像脆弱,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王阿姨说着,停了一下,又忽然想起地说了一句:“啊,这不也是在说我吗?”
我沉默不语。
王阿姨不禁为自己自嘲的自语笑了笑,抹抹脸上的泪,转头看向我。
“唉,小林啊,谢谢你啊,跟你说完,我舒服多了。”王阿姨说着,习惯性似的对我露一个微笑。
“哪里。”我也回以礼貌的笑容。嗯,肚子真的饿了。
“我真是太难过了,难过却一直找不到人说话。所以,我就一直想找个人说话。真是谢谢你了。”
“哪里。能帮到您我很高兴。”我保持着礼貌微笑,终于可以离开了:“王阿姨您别太难过了,早日节哀。我先下去吃饭了。”
“嗯,去吧,耽搁你吃饭时间了。”王阿姨微笑着摆摆手。
“不会。”
我转身要下楼梯了。走得太急还差点在中间绊倒。
“诶,小林。”王阿姨突然又叫住了已经到楼梯拐角的我。
我叹了口气,转头:“怎么了?”
“你就从不难过吗?”
“嗯?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
“你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吗?好像没有恋人,也没什么朋友。而且上个月,你唯一还在的父亲不是去世了吗?”
我的浑身又是一僵。但我的面部没做什么表情。
“啊——那个啊,我没事的,谢谢王阿姨关心,我先去吃饭了。”
我急忙转身,逃也似地离开。
逃的路上,我想着王阿姨真是个傻瓜,对我说了那么多。
我才不会因为对方说了不能谈及的东西,就把自己不能谈及的谈给对方听呢!
而且,我才不难过。
——END1
续:
对门的房子空了,待售中。
原本住在对门的王阿姨自杀了,去寻她的丈夫与儿子了。
自杀,在这个城市是多么平凡的一个词语,因此就算它现在就发生在我对门,我也没感到多么惊讶。
我想王阿姨最后是怀着坦然轻松的心情的。因为她把所有不能谈及的心事都告诉了我。
只有我知道她所有的心事。
而我的心事,没有人知道。
就算走在路上,明明有许多许多人,我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一个礼貌的,哑巴。
我一直不理解,明明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人的,为什么我们又总是一个人呢?
明明我们都渴望彼此理解,却又害怕彼此去理解。生怕想被理解的被理解了,我们便无所遁形了。我们都沉溺于这种矛盾、又孤独的享受中。所以我们害怕人,甚至害怕自己。所以,我们都不说话,对彼此漠不关心。
我们总是空有期待,都期待着一个不在现在,或许也不在未来的人,那个人完全理解我们,并且不会拆穿我们。就算我们什么都不说,他也能懂——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呢?不过是安慰现在的自己的虚构的温暖罢了。
就像是路灯,照在身上,也不会产生任何温度。
——END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