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柳絮飘飘。长安平康里的篱笆门内,年幼的鱼幼薇正帮着母亲浆洗衣物,五颜六色的长衣短裙凉了一院子。平康里周围妓院密集,她们母女俩儿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维持生活。还好,活计倒是不缺。
鱼幼薇低头看着被水泡得通红的双手,一声叹息。父亲死了,留下孤女寡母,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即使父亲不死,也只是个穷秀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又放不下知识分子的清高,那些穷酸气换不来钱。她希望衣食无忧,她希望吟风弄月,可是,终究也只是希望而已。
她听到了叩门声。
门口站着一个大汉,她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地跑开了。那个人长得太丑了,阔脸,大耳,鼻孔向上翻着。她被他的模样吓坏了,藏在母亲身后。
大汉委婉地向她们说明来意,语气十分谦恭。她听明白了,他和父亲是诗友,听说老朋友过世,顺路来看望她们母女。小幼薇不害怕了,扑闪着大眼睛静,安静地站在母亲身旁。温庭筠很喜欢这个乖巧机灵的小女孩,遂以“江边柳“为题试探她。鱼幼薇略加思索,吟道:“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诗写得太好了,温庭筠很吃惊,不由得心生怜爱。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才华,如果得不到高人指点,岂不是太可惜了。他决定收她为徒,拉她们一把。她当然求之不得。
就这样,丑得一踏糊涂的温庭筠,成了的才女鱼幼薇的老师。
他读书好多哦,他写诗好棒哦,他吹笛子好美哦。“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只几个字,就勾勒出画儿一般的场景。她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
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虽然只是一厢情愿。
鱼幼薇也听说过,他有个红颜知己,远在襄阳。她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她年轻机敏,稍加时日,一定可以取代她,至少,在长安应是。
像所有有才华的女子一样,她指望不了父母,只有依附男人。可是,老师在她面前永远都是正襟危坐,端严肃然,只和她以弟子礼相待。面对她的脉脉含情,他装作没看见。她不甘,失望,却又无计可施。
朋友妻,不可欺,何况面对的是朋友的女儿!小鱼还是个孩子,那么自然清新,高贵文雅,如兰花一般。他是如此丑陋,如此年老,怎忍消磨她的如花岁月,枉负了少女春心。面对小姑娘的追求,温庭筠采取了逃避的态度。
她的心思,温庭筠心如明镜,同时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敢造次。
秋凉叶落时节,温庭筠去了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他相信,时间是治疗情伤最好的药。鱼幼薇写了一首《遥寄飞卿》寄给他:“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看着鱼玄机的来信,他的心苍凉成一片废墟。面对一封封情书,他一次也没有回。
书信石沉大海。她心乱如麻,他心如止水。
日子一长,小女孩的挚爱渐渐疏淡了。那种雾中花,水中月,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热情渐趋平息。
他究竟是放心不下她啊,他要给她尽可能好的归宿。鱼幼薇16岁的时候,温庭筠回来了,还带来了状元李忆。
李忆早就听说长安有个美女兼才女叫鱼幼薇,又听说鱼家与温庭筠私交甚好,便央着他一起来见她。
李公子年少俊逸,风流温和。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很快便如胶似漆。她天真地以为,眼前的这个人也是爱她的。她做了他的妾。
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好情人,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的甜言蜜语,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李忆的正妻裴氏是出了名的妒妇,眼里容不下她。而裴家势力遍及京城,手随便一抖,就能把李忆扔到瓜哇岛上去。与无依无靠的鱼幼薇相比,他当然掂量得出敦轻孰重。
李忆修葺了咸宜观,将她送到那里作道姑,起道号为玄机。那一年,她才17岁。
虽然舍不得,可舍不得又能如何。
李忆随裴氏我去了江陵,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苦苦等了三年,终是一场空。
李忆的离去,对鱼玄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无法接受一个对自己百般承诺的男人,最后抛弃了自己。她对男人失望了。
许多女人被情所伤以后,会堕落放纵自己,游戏人间。鱼玄机也是如此。
一位村姑到咸宜观烧香,说她的爱人弃她而去了,鱼玄机深有感触,抱着村姑失声痛哭。临走,又写了一首诗送给她,“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这哪里是送给邻女啊,分明是送给此时的自己。
鱼幼薇变了。她在咸宜观大门口张贴告示,说愿结交天下才子,切磋诗文,排遣寂寞。潜台词是:只要你肯来,我就敢接待!一时间,咸宜观门庭若市。她成了人皆可夫的女道士,也把个好好的道观变成了没有底线的妓院。
我要证明,我还有被爱的能力。我要让全长安的男人为我疯狂。
温庭筠听说了,心情很深重。他来找鱼玄机,劝她自重,她完全听不进去。温庭筠叹息着离开。
请别叫我鱼玄机,鱼玄机已死。
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都不爱了,那么她离地狱也就不远了。
曾经追求过美好,曾经寻觅过爱情,都被残酷的现实挫败。她的境遇,让她变得偏激乖戾,直至自暴自弃。
咸宜观又来了一位乐师,叫陈韪,才高貌美,鱼玄机对他很满意。不成想,风流成性的陈韪,趁着鱼玄机不在的时候,竟又勾搭上她的贴身丫鬟绿翘。
她爱的男人竟然在她爱的女人身上。这一幕,被她撞见了。她像个发疯的狮子,歇斯底里,挥起木棒一阵乱砸,把绿翘打死了。
她被押到官府,声名狼藉的鱼玄机被判斩首。那一年,鱼玄机26岁。
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她最大的悲哀就是阅人无数,却从来就没有看对过人。她应该是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叹息声中,心有不甘地走向死亡的罢?
爱情太短,叹息太长。只可惜了那如花美眷,可惜了那满腹才华。
温庭筠目睹了这一切,眼角里盈满泪水。他一定是后悔了,如果她当了温太太,应该不至如此吧。
原来不是桃花易落,流水无情。而是距离太长,情缘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