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你爷爷是什么样的啊?”那么小时候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不好,他太严厉苛刻了。”读小学时看到别人中午吃方便面,嘴馋。有次和奶奶说我在学校有事就不回家吃了,在小卖部买了碗面美美地吃了一顿。回到家爷爷问起,知道我泡面吃而不回来好好吃饭,就是一顿指责。“方便面那么好吃,以后就别回来吃饭了,放着好好的饭不吃!”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只有委屈和生气。爷爷不喜欢我,我一度这么想。他总是骂我,嫌我事情做不好,从来不在我生病的时候关心我。他一直都是重男轻女的,对我与对堂弟,总是不一样的态度。
如今,当初那个有些惧怕爷爷的女孩,也在慢慢长大。我突然发现,他是那样一个令我心疼又尊敬的人。小时候,爷爷的父亲是地主,家庭条件优裕。后来,他父亲患病离世,母亲改嫁,爷爷的生活也因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上了矿山,一干就是几十年,风吹日晒,粉尘飞扬,年轻的面庞添了几分成熟。他甚至为了生存在街上向别人乞讨过。每每听妈妈讲起这些,我就会深深明白爷爷骨子里的那种近乎吝啬的节俭和坚强。“人的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在爷爷那里,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活得很简单。晚年的他,活得随性潇洒。不喜做客,连自己儿女的家里也很少去。也不爱外出,旅游,聚餐,能推则推。要出去买东西或跟别人照面时也从不打扮,穿着沾灰松垮的衣服,两腿一迈就走了,奶奶怎么劝他换身衣服也不听。平时整天抱着收音机听采茶戏和相声。爱看的剧仅有几部,《活佛济公》,《西游记》和《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电视播几遍,他就看几遍,动情处大喊几声,“手舞足蹈”。兴致好的时候会评论里面的人物,顺便扮演角色。不干农活,爱养小动物,画眉,八哥,兔子猫咪都养过,伺候得极其小心。冬天有阳光的时候搬个板凳坐在门口,逗逗小鸟和小狗,用手抚摸它们的毛,和它们说几句话,怡然自乐。他也在园子里种了一架的紫葡萄,自己动手搭竹架,成熟时颗颗饱满肉甜。爷爷家的院子小,但摆满了植物,芦荟,玫瑰花,紫罗兰,太阳花,仙人棒,鸡冠花……欣欣向荣,满园盎然的绿意和生气。岁月静好。有次为了找一种太阳花着急地叫我在学校问问同学有没有。
后来,爷爷反反复复住了很多次院,一种叫肺结核的病。多年的矿工生活让他吸入了过多的粉尘,加上他嗜烟酒,屡劝不改,总觉得戒了它们等于要自己的命。他的病情一次比一次重,高三那年,他肺再次出血,必须要动手术。周末我赶去见他,那时候回家的次数少得可怜,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他刚做完手术,浑身都插着各种恐怖的管子,身体还在输血,那时候他八十多斤,体重一直在降。他看到我,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靠着那一丝微弱的气息说:“娟~,你来了……”然后就是大口大口的剧烈的喘气,我捏着他冰凉僵硬的手指,能感觉到硌人的骨节,他的手背上已经没有什么肉了,全是瘪下去的皮。我愣了一下,应了一声:“是,阿公,你好点了吗?”说完喉头就梗咽了。他没有回答,我只看见他眼里要溢出来的眼泪,眼里满是无奈和悲伤。他是那么倔强隐忍的一个人,从来没有服过输的啊。我心很疼。许是大半辈子的风尘饮尽,如今一颗洒脱的心被这苍白的病床无端束缚,想挣脱还是徒劳。我心疼他,魂灵生生被肉体折腾。
对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老了啊。他不能拿个梯子爬到树上给孩子们摘李子,摇栗子,然后看他们吃得饱饱的就开心得像个孩子了。他也不会再背着鱼草筐,割下满筐油绿的鱼草。我看不见他满头大汗冲着我笑的样子了。每次他上圩总爱给孩子们买包子买水果,现在也力不从心了吧。
老人很怕孤独吧,爷爷也不例外。放假回家时他总是对我说:“阿公吃不了多少了,要上西天了!”彼时他脸上还挂着“洒脱”的笑容,但我却明白他的笑里含了多少的无奈和留恋。跟爸爸聊天时,知道近来爷爷研究起了怎么用智能机,我心里有些惊诧,对于生在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智能手机并不是那么受欢迎。他拿到智能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亲人的号码存了起来,然后天天缠着爸爸教他视频通话。我想他一定很希望我们有事没事多和他拉拉话。今年的重阳又是他的生日,上了大学后的我很许久没有见他,打了个电话为他送上生日祝福,电话那端的他似乎很高兴,问我在学校各方面好不好。从小爷爷和我之间话就很少,在我挂完电话的那一刻,我心里盈满了感动和喜悦,我和爷爷之间的那道墙,从此都不再存在了。“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这话不假。珍惜和身边人的点滴时光,便是对他们最深厚的爱。
奶奶曾经跟我说:“爷爷其实很爱你,每次你生病他都是拿好感冒药要我监督你吃,不让你吃外面的东西是因为他觉得不健康,吃了对身体不好,他希望你好好珍惜现在的学习机会,以后有出息。”
只是当时已惘然。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在我眼里,你是个不老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