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正午的阳光恰到好处,厚而不烈,照得人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但凌云城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安逸的地方。街上行人匆匆,挑着担儿走街串巷吆喝的卖货郎,身体壮实的贩夫走卒,穿着绸衫,腰上挂着腰牌的大户人家的管事仆从等等,各行各业的人各自奔忙着。
良玉走到半道,远远的就看见仲容巷口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的挤着,外面的人眼看是挤不进去了,就另辟蹊径。爬树的爬树,踩凳子的踩凳子,更有身轻体健的翻到旁边房顶上俯视全局。
良玉问了旁边踩着梯子吃着瓜子花生看热闹的大婶,“婶,大家在看什么啊?”“我哪知道啊,大伙儿都来了,我也来凑个热闹呗!”这时里头突然一阵欢呼声,声言一浪高过一浪,由内而外传开。大婶赶紧吐出瓜子皮接了上去,煞有介事地欢呼了起来,旁边的人不甘示弱齐刷刷的叫着。
人群中一颗油亮亮的花生米砸在良玉的脑门上,良玉怒儿抬头,青阳楼雅间的窗口趴着小王爷霍星辰,挤眉弄眼的冲她招手。这是今天第二个朝她挤眉弄眼的家伙,良玉不甘示弱回之以白眼。“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这儿有个好位子。”霍星辰招呼着。良玉挤上楼,见霍星辰端着一碟花生米趴在窗口看的津津有味。良玉鄙夷的抓了一把瓜子,也凑过去看。
从窗口望去,街对面正是薛家药庐的正门,凌云城护城卫长官卢振炎正带人一箱箱往外抬东西,贴封条。每每抬出人参鹿茸之类贵重药材,围观的人群就躁动起来,搞得好像能就地平分似的。
良玉饶有兴致的看着,像是看别人家的热闹。世人大体都是都是爱看热闹的,但热闹分两种:一种是看人发财致富,状元高中,喜结良缘;一种是看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抄家问斩。他人即地狱,反之要是他人落难,就是天堂。所以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叫看客们欢喜,事后接连几日必定口耳相传,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诶,这可是在抄你舅舅家啊?”霍星辰见良玉一把瓜子嗑的抑扬顿挫,热心地提醒道。
“嗯,我看的出来。”良玉点点头,嘴上没有一点耽搁。
“你不难过?”霍星辰循循善诱。
良玉吐出最后一颗瓜子皮,擦干净手,坐下来。“五年前父亲获罪,苏府被抄家,当时我也像现在一样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我的金玉首饰,锦衣华服一件件被拿走,也曾非常难过。可是五年过去了,当年抄走了多少金银珠宝,古玩玉器我已经全都忘了。我唯一无法释怀的只有父亲一生为国为民殚精竭力,暮年之际却获罪蒙冤。与此相较,其他的一切不过身外之物,浮云粪土而已。”
“阿玉,能不能不在看热闹的时候讲这些大道理?多扫兴啊!”霍星辰听不得人讲大道理,他觉得人活着自在最重要,二十年活成了全京城第一号自在闲人。
“所以叫秀霞出来吧,说不定她会说些你爱听的。毕竟眼前的这份家业姓薛不姓苏。”良玉定定的看着霍星辰,就像是一个老夫子看着学生,花花心思藏的再深,在她眼里都像是在招摇过市。
霍星辰打了一个响指。隔间的门开了,薛秀霞哭丧着脸从里头扭扭捏捏地挪出来。
“良玉啊,呜呜~~”
“妹妹真是好本事,太岁头上动土,勇气可嘉!”良玉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背脊笔直,双目微闭,手指在茶几上缓缓的画着圈儿。秀霞知道良玉越生气越克制。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的,我怎么敢害宁王爷呢!”
“这我知道,你一个人闯不出这么大的祸。”
“是啊,我就是想在送京的药品里夹带点禁物,给我爹找点麻烦。银环蛇从漳南到京城,一路上至少有三道朝廷设的关卡,不管哪道关卡查到了,我爹都得焦头烂耳忙活一阵,我总共就这么点心思,没想弄出这么大的事。”
“那你的张良计怎么反成了别人的过墙梯?”
“我也正查着呢!我亲自看着下的货,就是找不到装着银环蛇的箱子,没两天就看见你来了,我一想八成出事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事会出在宁王府。良玉,你要相信我,我就想给我娘出口气,我没想害人。”
“我们学医的第一天就发过誓,不以所学医术,所研药物加害他人。我相信你不会忘记,但是现在我们要让宁王府相信。
“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和他怎么说也是定过亲的,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你忘了五年前的种种了吗?帝王之家哪里有情意可言,我爹在天牢里饮毒酒的时候,他正在千里之外收编我爹手下的十万大军,一夕之间,权倾朝野,他当时顾念过我吗?”
霍星辰咳了一声,嘟囔着:“也不是都这样,也有个别有情意的。”
良玉不理他,继续道:“后天我要是拿不出证据证明你不是凶手,抄的就不止这一家药房,鸣城老家都未必保得住。说吧,到底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我娘的陪嫁丫鬟也就是我的奶妈叶氏。”说完,薛秀霞把脸埋进双膝,看来她已经想到这里头的猫腻,“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最亲的人的棋子。”小时候冷眼看得那些勾心斗角的把戏如今在自己的身上上演,莫名的悲凉。
“这件事了结之后,你回鸣城吧,人不管去了哪里都躲不开过往的纠葛,我们终将面对这一切。”良玉越过眼前的闹剧,看向远处那一片金瓦朱墙,落日余晖中一片金碧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