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十九,下了一场大雪,白花花的刺人眼。西山的煤窑停工了。
2
段大眼装满最后一车煤,把锨踢到一边。然后脱下手套,跟几个工友一同上了缆车。
车往上行得很慢,井壁上不停地往下滴水。段大眼把安全帽拉得很低,几乎要遮住了眼睛。跟他坐对面的是老顾,此时他只能看见老顾的胶鞋。老顾正声音洪亮的骂着矿长,一边和其他几个人商量着讨要工资的事。
说起工资,段大眼觉得头上的安全帽箍的更紧了。他很需要钱,就像他听工友讲黄色小笑话便觉得很需要女人一样。没钱就无法买酒割肉,走亲访友,没钱就无法讨妻子欢心,更无法孝敬他那个病恹恹的老丈人。不孝敬老丈人他小舅子就会不高兴,而小舅子是副乡长。段大眼觉得头很疼。等到头顶上的洞口越来越近时,那平地上的寒冷便张牙舞爪的向他扑来。
在去澡堂的路上,老顾递给段大眼一支烟。告诉他洗过澡后在食堂前集合,去矿长办公室讨要工钱。老顾是队长,他们这帮人全是他拉来的。本来今年煤的销量很好,煤球都涨到一块钱三块半了。矿上也着实赚了不少钱,12月份以前的工资开的都挺及时的,只是后来也不知矿长犯了哪根神经,老是跟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起出去打麻将,输光了矿工们这两个月的工资。为这事儿老顾和其他几个队长去矿长那儿好几次了,可矿长只知道坐在沙发上抽烟。老顾他们便让工人罢工,还拉了几三轮车红砖堵在煤矿的入口。矿长铁青着脸做了让步,答应腊月十九会给矿工们一个交待。
泡澡时段大眼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去看望老丈人时是拿“帝豪”呢还是拿精装的“金许昌”?他有点舍不得。
黄昏时,工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到食堂前的空地上来。天上还飘着雪花,先前的积雪还没打扫,黑压压的人群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显得很突兀。老顾他们进去了,其他工人还如临大敌的站在大地上。
假如你认为接下来便回有好戏看的话,那么随后的结果可能会多少有点让你失望。矿长无比爽快地付了钱,一分都没少给。矿长满脸不屑地对老顾他们说,洪福齐天的他昨晚赢了几十万。
段大眼怀揣着3000多块钱工资,他突然想哭。等到踩着摩托车的时候,却又想:这样好,可以回家过年了。
腊月廿,雪停了,地上却越发冷了。大街上也冷清得很,偶尔有一两户人家“吱哑”一声推开门来,抄把扫帚,收拾一下门前的积雪。也有不怕冷的雀子在洋槐树上扑拉拉飞着。天空倒也不很白,微微泛黄,仿佛丧礼上孝服的颜色。
3
段东伟上完通宵打镇子里的网吧回来,摇摇摆摆,像只 喝醉酒的猴子,一路打着呵欠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14岁的他对网络游戏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热情。但他从不问家里多要钱,一周20块的伙食费,省出一半作网费,致使他的营养很差,身体消瘦得厉害。好在他不抽烟,学习还算可以。
段东伟跨进门槛,随便对他妈扯了个谎,便回屋睡觉了。他妈叫王春花,正在院子里生火。从昨晚到现在,王春花一直都很高兴,同为丈夫今年发的钱比往年要多好多。除了置办年货外,家里还可以添几件东西。回娘家时腰板也可以比以前挺直些了。昨晚两口子亲热完了后,便枕在枕头上商量着咋花这笔钱。王春花说了好多东西,什么缝纫机了、DVD机了、一头全羊了,甚至还说到了手机。说着说着,段大眼竟呼噜呼噜睡着了。那时候,外面雪还大得很,极大的雪片穿过厨房的窗子,煤炉灭了,街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这个深夜很正常。
王春花炒完最后一个菜,便叫丈夫和儿子吃晌午饭。段大眼因为昨晚没见到儿子,心里存着些气,也就没搭理段东伟。儿子看老子颜色不对,也就随便扒了几口米饭,抱把扫帚去门外扫雪了。桌子边只剩下夫妻两人,王春花看丈夫衣服破了,就劝他买身儿新的。段大眼应了,他自个儿也觉得过两天如果穿这身去看老丈人,也确实他妈的有点寒酸。小舅子老是嫌他脏。
下午没事,段大眼便出去溜达。遇到儿子和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在街上滑雪,便招手叫了过来,给了他十块钱。空气中已经能嗅到鞭炮的味道了,不过还没到年关,大人小孩舍不得穿衣服。段大眼穿着厚厚的皮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觉得很惬意。他快乐地同他遇到的每一个熟悉的面孔大招呼,这些人要么站在猪圈边,要么蹲在木桩上,要么围着一棵大树站成一圈闲聊,要么生一堆火取暖。段大眼是一个极具闲聊天分的人物,这可能得益于他的爷爷段铁嘴,一个闻名乡里的说书人。段大眼一出现往往就成为众人的焦点,他一张大嘴能把矿上的事说得神乎其神。这次却显得有点被动,因为人群正吵吵嚷嚷地争论着上冬来村子了接二连三丢失三轮车的事。段大眼先前也听妻子说过,没怎么上心。昨天深夜,村子了一连丢了三辆三轮车,至此村子了丢失的三轮车数目已升至两位数了。虽说有乡里的巡逻车来回转悠,但一路高响喇叭,用村民的话说,“顶个毬用。”为这事闹得全村人心惶惶,特别是那些家里有三轮车的更是寝食难安,有的干脆晚上抱床被子睡在车斗里,晚上冻得瑟瑟发抖自不必说。段大眼听得出神,鼻子冻得通红,心里却是惴惴不安了,因为他家去年刚买了一辆三轮车,刚用了多半年,还七成新呢。段大眼就这么孤单的站在人堆里,就像废弃池塘里的一只蛙。他高高地竖起耳朵聆听人们那喋喋不休的议论,那声音像是一群乌鸦闯进他迷惘眼里神所发出的叫声。
晚上段大眼听完天气预报就去车棚里看三轮了。可是狗叫声此起彼伏的叫了一夜,吵得他睡不着。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天就亮了,段大眼的被子上落了一层薄雪。这一夜算是平安无事,段大眼却困得要死。他寻思着得生个法子,总不能夜夜躺在三轮车上过年吧。想来想去,他决定把轮胎卸了,好在年轻时他跟人学过几年修理,所以吃顿饭的工夫,便把这事搞定了。看着躺在地上的千把斤的三轮车,凭你两三个贼也是抬不走的,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吃晌午饭时,王春花说自留地里埋的那些个萝卜白菜也该扒出来了,趁着雪刚停,地温较高。一家三口儿说干就干,忙活了一个下午,半亩白菜便被收拾到窝棚里了。段大眼有点后悔三轮车的车胎卸得太早了。
晚上仍然是看电视,电视是十年前买的,十七英寸黑白电视,因为年久失修,荧屏出了点问题,以至于屏幕上的人物失真走形,不过一家人仍是围着火炉子将《关中往事》看得津津有味。屋子里贴满了八十年代的美女图画,那时段大眼和王春花正年轻,王春花留着烫发,段大眼穿着笔挺的中山制服,头上还没有那道紫红色的伤疤。现在他们的结婚照都已蒙上了灰尘,不过贴在墙壁上抢眼位置的几张段东伟的奖状倒是很醒目。
夜,沉寂得很,偶尔有些小孩字在街上放火柴炮。年似乎越来越近了。
4
腊月廿二。充塞天地间的依旧是刺骨的冷。段大眼却是起得格外早。他要到水磨河去赶会。从家到水磨河约莫有七八里远,段大眼却宁愿走路也不坐车。因为他嫌坐车不安全。这么滑的路,谁都不能保证车在路上不会掉沟。自从前年小新庄矿上出水他死里逃生以来,他对自个儿的命更上心了。再者说了能在路上随便走走心里也怪美的。
大地上一片雪白,行人像掉进白面里的蚂蚁一样穿梭在并行不悖的乡间小道上。段大眼的眼睛被这一大片雪映得睁不开。不过他还是饶有兴致地观看这沿途是否有些变化。例如哪块地又建新房了,哪块坟地新迁了,哪段水渠又比先前更短了些,哪处树木又显得稀疏了。不过他更羡慕那些面带着拘束的笑容在田野里拍照的少男少女。他们大多是从南方某个大城市打工归来,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所以便会携着可能是自己将来的伴侣,漫游在村落周围的雪地上。他们会忘却村子里的局促,彼此欣喜的牵起对方的手、或是相互依偎在一起,合适的时候也会吻对方的脸。这一切在段大眼看来总是有着些许别扭和嫉妒。但回过头一想,自个儿年轻时不也一样,便觉得有些扯淡了。于是他赶紧定定神唱段豫剧。步伐似乎也比以前快了许多,待到远远地望见前面土梁上用蓝布或红布结成的帐子时,水磨河也便到了。
穿过牲口市,人便骤然增多。各种吆喝声也争先恐后地跑向他的耳朵。段大眼伸开两只大胳膊,拨拉着人群往前挤。空气显得很驳杂,皮鞋味、香水味、脚臭为、羊膻味掺合在一起,人群就像一锅熬沸了的鱼汤,形形色色的衣服仿佛就成了那汤里的佐料。
段大眼转了大半天,看什么都想买,又什么也没买。倒是话了五块钱玩了几把“套圈”,一无所获,他有点惋惜。中午吃了两盘包子,喝了4汤圆。反而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点不知所措了。最后狠了心,花320块钱买了一个DVD,抱着回家去了。等到坐在堂屋了抱着煤炉烤火时,才发现忘了给自己买衣裳了。王春花也在一边唠叨他不长记性。正在这当儿,刘少田却来了。
刘少田跟段大眼是工友,三年前,两人一块儿在煤窑沟挖煤。有次井下作业,上面掉渣,砸残了他一条腿。 后来刘少田就不干了,拿着矿上发的四五千块补恤金,在镇上赶早集买胡辣汤。生意还行,就是家里还养着三个闺女,两个初中,一个小学,所以手头上总是很紧,经常借钱。前年王春花没少跟段大眼怄气。
王春花系着围腰坐在小板凳上,眼瞅着刘少田进屋。他手里抓着两条烟,许是心里紧张的缘故,他的步子更跛了。王春花不吭气,也不让些,段大眼赶紧从火炉边站起身来,说少田你今个儿咋想起来到我这儿玩哩呀。少田叹口气说他这是没本事的找有本事哩。刘少田把两条烟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上,然后又慢慢找个位子坐下。段大眼说少田呀少田,有啥难处直说,咱都是老伙计了,不用弄这些花里胡哨的摆设,刘少田这才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段大眼一支,自己也咬上一支,狠命地抽上一口,含混不清的话语便开始同烟雾一起扩散了。
刘少田他媳妇又怀孕了。上礼拜去县里做了彩超,是个男孩。这已经是刘家的第四个孩子,而且是唯一的男孩。高兴归高兴,可上头计划生育抓得紧,逮着超生就罚钱。用计生办的那帮人话说,“没钱就别生”。可主抓计划生育的副乡长是段的小舅子,刘少田想让段大眼去通融一下,破费几个没啥,只别罚得太多。
段大眼最怕帮人说事儿。他一见小舅子就腿软,看见他那身儿笔挺的西服就浑身不自在,说话老是不连贯。
想到这儿,他就说,少田你看看,这事不太好弄。刘少田一听很惘然,眼眶里一闪一闪的。段大眼有点动心了,顾不上王春花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接着说,要不这样,东西你先拿回去,事儿我照样给你办,成不成我也不敢给你说死。刘少田这才缓过神。硬是要把烟留下来,段大眼拗不过就收下了,一夜里王春花都没搭理他。
5
腊月廿三。段大眼穿上一身半新的衣裳,买点礼物去看他老丈人。老丈人就住在小舅子家。门口停了好多面包车,段大眼看院子了来往着好多穿皮衣的人,大概是乡里的干部。心里一阵不安,远远地躲开了。在一个瓜子摊边看两个小孩堆雪人,一看就是半天,直到老丈人家门前的车都走光了,他才迈步过来。
小舅子正站在院子里打手机,看见他进门,就朝他点点头,丈母娘正在一楼的堂屋里看电视。段大眼走进屋,叫了声娘,便放下礼物。屋子里弥漫了一种浓重的药味,间或掺杂着淡淡的尿臊味。丈母娘把他让进里屋。老丈人便呈现在他眼前了,他叫了两声爹,没反应。床边的铁杆上悬着一瓶葡萄糖。那瓶里的白色药水顺着塑料管流进病人的血管里。段大眼摸着床边坐了一会儿,望着床上那个曾经对他吆五喝六的老丈人。这个老头儿再也不能使唤他干这干那了,他的喉咙里不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且每隔一小会儿,嘴边便涎出一圈儿白色的液体,那是早喂他的牛奶。段大眼拿毛巾给他认真檫了几回,便被丈母娘叫出去了。老太太叹口气说,不中了,活不了几天了。段大眼本想说句“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之类的话,却卡在喉咙里硬是没说出来,只陪上一副悲戚的样子。这时候小舅子打完手机走进堂屋,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礼物,段大眼的心里便“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小舅子问他矿上的事儿,他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说了一遍。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刘少田托他的事给说了个棱正。可乡长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最后告诉他说,爹的病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到时让他过来帮忙。至于帮啥,他没说,段大眼也就没敢问。又坐了一会儿,仨人都觉得没意思,段大眼便知趣的走了,连晌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回到家,他便把王春花娘家的情况给他大体说了一下,重点说了下他爹的病情。王春花说那是他活该,从小待她不好,重男轻女,长大了随便又给他找个不济事的女婿,这是报应。听得段大眼心里酸溜溜的,干啥都有点走神,细想想这一年过得也真他娘的窝囊,罪没少受,钱没多赚,回家里媳妇还穷抱怨,亲戚们要么利用他,要么鄙视他。朋友都是几万年前的神话了,唯一能跟他说上几句或的老宋,没能熬过去年冬天,犯了气管炎,死了。这么大一个村子,一两千口人,竟找不到一个同自己说说贴己话的。年轻的时候吧,他以为最好的朋友是工友,可他们觉得他老实老坑他。结了婚吧,琢磨着睡在一张床上总该算是最好的伴儿了吧,可这个伴儿又整天给你吵得翻天覆地。做个平庸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还不如当个免豁子,天晴时也能在二道岭上蹦蹦。
段大眼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一直到晚上,家家户户都放起了鞭炮,忙着祭灶官,这才翻了个身,想起今天已经是小年了。王春花让儿子叫他吃饭,外面已是满院鞭炮声了,圈了的猪和窝棚里的狗吓得哭爹喊娘的叫唤着。吃饭时,夫妻俩都不说话,儿子便很懂事的讲起学校里一些很好笑的事。段大眼自顾自的大口吃这灶糖,竟弄了一脸芝麻,王春花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嘴笑了起来。段大眼也跟着笑,慢腾腾地。一下午的闷气也一扫而光了。桌子上的饭也吃了个干净。一家人搬出DVD,捣腾了半天。
八点多的时候,刘少田又来了一次,段大眼说让他先在家等信儿。
睡到半夜王春花竟捂着被子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啥原因。段大眼劝了好一阵子,她才肯躺下。那时鸡已啼过三遍了,树上的雪也在簌簌往下掉。不算太大的西北风吹不来一颗星星。夜沉甸甸地砸在地上。有走夜路的人打喷嚏的声音。院里的狗便一阵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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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扫房子。家里的什屋全搬出门,涤除尘垢,辞旧迎新。一家三口儿齐上阵,把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净利索。吃罢午饭,便去乡里了,王春花说房子熬一年都能换个样,咱也熬了一年了,一人弄套新衣裳穿吧。
乡里不大,一条大街,两排店铺而已。不过生意挺好,街面也显得比往常热闹。段大眼买了一件皮衣,一条西裤。王春花买了一身时下还算流行的套装。段东伟还照旧,一套运动服,一双球鞋。这样便花去四百多块了。不过一家三口儿坐在摩托车上,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段大眼还专门买了几个戏碟,都是王春花喜欢看的。
晚上依旧是吃饭,看戏,睡觉。普通人家都这样。过年,图个清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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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五,村里铜器出社,去县里娱乐一下,顺便赚点小钱。一卡车共装72号人,除了司机。段大眼扛大旗。本来社头说好一天十块,可考虑到还要给每人发盒“许昌”烟,就往下压了两块。半路上下了雪,车子还是浩浩荡荡开进了市区。
天气格外冷,市中心的花坛冻得都不喷水了。偏僻点的街道都掩门了,剩下几家大单位开着门,却没有一家愿意花钱来看他们表演。眼瞅着都晌午了,大家都饿得伸长脖子,他们大多都以为中午管饭,所以连钱都没多装一分,这会儿饿得牙齿打群架了。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愿意看热闹的主儿,可人家最多出二百。社头恼了,说二百就二百,权当是“心连心”艺术团慰问演出了。七十二号人披挂上阵,乒乒乓乓闹腾了半个多钟头,总算挣了二百块钱,买了一百块钱饼,七十二碗羊肉汤。一车人分三堆围着三个小吃摊,掰着手指头等烧饼,这一顿忙,可把那三个买火烧的累死了,大冷天热得满头大汗。好歹也算是混了顿饭吃,下午却没有一个愿意演了。社头火了。有人就扯着脖子说,我日,反正又挣不住钱,还玩个驴毬哩,还不胜省点劲儿在城里转转,也算没白跑一趟。后面就有人拍着巴掌响应。最后社头把火车头帽子一摔,日他八辈儿祖奶奶,今儿豁出去了,不给这些吊死鬼演了,咱转上一后半场儿(下午)。
全车都乱哄哄了,可又不知道该去哪儿转。好玩的地方都收钱,不收钱的地方怕也只剩下大街上了。大伙儿正一筹莫展,半晌不吭的段大眼却说话了,他说要不去烈士陵园吧,那儿免费,于是卡车便沿着光荣路开了过去。车还没刹稳,一车人已经跳得没剩几个了。这一群人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里走,这一进门不打紧,把在园子里照相赏雪的男女老少全都吓跑了,他们以为这儿要打群架。连管理员也吓得躲进值班室里不出来了。于是一伙人便在园子里转开了,说是散步,却把园里的雪踩得稀巴烂。不知谁说了一句,咱村的段要六抗美援朝被美帝的飞机炸死了,说不定还埋在这里咧。于是一帮人哗啦散开,在一座座小墓堆前找那烈士老乡。可找了半天,只找了一个姓段的,也不叫段要六,人家叫段长沙,并且人家不是炮兵连的,人家是炊事班的,一伙人显得很失望,社头说看在他也姓段的份上,咱也给这个做饭的烈士行个脱帽礼吧。于是一伙人齐刷刷地摘下头上的各式各样的帽子,捧在胸前,场面顿时便严肃起来。
等到大伙儿上了车,城里人已经开始吃饭了。雪还是纷纷扬扬下着,车一会儿便在乡间的田野上撒欢了,车上的人也闲不住,有的骂城里人真奸,有的骂美国佬够狠,连个做饭的都不放过。段大眼觉得今天过得还算快活。下车时他还买了二斤香蕉、一瓶二锅头。
晚上烫完脚,王春花坐在床沿上对段大眼说,白天她弟弟打了好几个电话找到。邻居先前还通知两次,后来人就烦了,来电话人也不接。最后他小舅子竟开着面包车来了,那时正是晌午,段大眼他们还正坐在小圆凳上喝羊肉汤哩。他小舅子一来就埋怨联系不方便,硬是要他姐转告姐夫一声务必买个手机,有些话被邻居听了去,影响不好。王春花问他啥事,副乡长说能有啥事,还不是咱爹往后的事。接着王春花又说起儿子,说是下午有个女孩来家里找段东伟,表面上看像是做数学题,不过她看八成是谈恋爱。可她问儿子,儿子就是不承认,反说那是新调来的数学老师。可这年头当老师的咋有这么勤快的,大过年的来给学生补课。看来得去学校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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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六,段大眼真个儿买了手机,还办了卡,充了话费。前后花掉九百多块,不过挂在皮带上倒也显得神气。连村长见了都有点自惭形秽哩。王春花也觉得很给自己长脸,把自家的电话本拿来,站在大门口,挨个儿给亲朋好友打电话,嗓门还大得很,惟恐过路人听不见。一会儿工夫,话费便用去了一半多。
下午,刘少田又来了,一副哭丧的样子,段大眼一见他心里就没底。他这几天都来段家报到,一次比一次消沉。段大眼觉得很对他不住,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好言相劝。
小舅子又打电话来了,段大眼小心提到刘少田的事儿,没成想他一口承当了,只是明确表态需要500块钱活动活动,因为这事儿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下边的人也是要吃饭的。段的心里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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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七应该是最无聊的一天了。王春花这两天迷上了看戏碟,每天除了做些家务,其余的全花在看电视上了。年货大多是段大眼赶集置办的,可赶完集后又没事可干,只好在饭馆里看人大麻将。一看就是大半天,后来也玩了几把,可大多输钱,刚想赌把大的,捞回点本,可一个电话就把他拽走了。
电话是小舅子打的,王春花接的。电话里说老头子这两天可能就真那个了,但他能说话的时候就一直说要土葬,乡里的政策是要火葬的,但他能让人说他是贪官却不愿让人说他不孝顺,但毕竟是乡长,不能把影响扩大。丧事尽量从简。帮忙也必须全请自己人。不过事先得把墓打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茔地风水先生已经看好了。请辨认也不放心,就段大眼和他两个人去,时间就是今儿黑,等黑的看不见人了就出发。
段大眼看时间还早,就坐下陪王春花看戏,唱得是常香玉的《拷红》。王春花的脸在荧光屏的反射下红扑扑的,段大眼觉得好看得很。他突然想起了跟矿长在一块厮混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化了妆是挺好看的,他寻思着。想想年轻是王春花的样子,这么多年却是跟着他吃了不少苦。要不明年就换个矿,都说李福财家的矿工资高,也不搞拖欠。可后年呢?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老窝在矿上,可不在矿上又能在哪儿?在自留地里搞个养猪场吗?做个人真不容易,可要当个家更难。
夜里十点,村里已经很静了。段大眼批上大衣出门了,王春花问他带不带手机,他说不带,然后便消失在黑夜里。
王春花的男人走了,他要走到一个山坡上去给他生命里另一个重要的男人挖墓,尽管那个垂暮的男人在他有生之年并未给过她多少爱。他仿佛只是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受苦,然后让她在磨难中成长,在平庸中蹉跎。而今他快要走了,走向黑暗的深渊。她却依然没有光明,她的余生都绑在一个靠挖煤来养活她的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与伟大和平凡都绝缘,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来到这世上又好象压根没来过的人。
墓址选在一个山坡上,那是一个满是黄土的山坡,白天里会有羊走过,有鸟飞过。夜晚却只剩下孤独的风径自呻吟。两个男人背上工具,携上电源去干一件未雨绸缪的事。
山坡上落了层雪,用耙子抓开来,下面便是被连日来的雪水渗湿而显得格外松软的黄土。两个男人像挖宝藏一样用力向下掘坑,电源的灯光孤零零地射在他们身上,影子拉得老长。周围的泥土在不断加厚加宽,两人的身子也逐渐往里陷,刚开始还露个半身,后来就连个脑袋也看不到了,只听见挖土时发出的一声声闷响。在闷响声中,一个长方形的坑边挖成了。两人稍微休息了一下,接着挖拐洞,这儿的土显得很松软,没费多大的劲儿便挖了一半了,两人一左一右用力挥舞着镢头。他俩听到与土有关的声音。拐洞是沿着斜上方掏的。副乡长的最后一镢头像有一万年那样漫长,随后他听到头顶上的土层裂开的声音,他本能地往后跳一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他用力蹬这实土往上顶,双手在泥土里乱抓一阵,费了好大工夫才露出半颗脑袋,然后抓住钉在坑边的耙子,才艰难地从洞里爬出来,而拐洞那边却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只剩下一个深陷的坑。他吓晕了,坐在坑里不会动弹,稍后清醒了些便赶紧挖他姐夫,可他挖出的姐夫已经是一具尸体。那尸体活着的最后一秒钟还紧握镢头,眼睛睁得老大。但他这次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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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后话。
齐凤玲是段大眼的姑表妹,跟我住一个村儿,照理说我得叫她声嫂子。腊月廿九的下午是个晴天,阳光不甚明媚,倒也暖和。我跟她小叔子一块儿在她家打纸牌,不自觉地扯到了这件事。齐嫂子说那是她表哥,我尴尬地像吃了只生螃蟹。她却从容地告诉我说,还不胜砸死到矿上,少说也能陪上三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