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也会问自己,幸福是种什么感觉。是橘子酸酸甜甜的刺激感?是苹果脆中略涩的诱惑感?是香蕉香软满口的充足感?好像都没错,可这些似乎只是口感上满足,不是幸福的真谛。
天降恶兆,我那些天吃不香,睡不饱,整天精神靡靡,没精打彩,脑袋沉沉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这些都在暗示,一个不好的故事可能在发生,而且这个故事将与我息息相关。果不其然,晚上的那通电话,就是故事的开端。
妈告诉我,爸住院了。
没有拖泥带水,我霎时五雷轰顶。在我的所以记忆里面,他确确实实是一座大山,强健的肌肉,饱满的精神,我无法想象壮如铁牛的他怎么会突然住院。这让我开始疯狂的担心他,但那个时候恰巧是我忙碌的时刻,就把这当做了借口,没有回家看看他。还好现在通讯发达,我给他打电话,给他说说宽慰话,顺便再说说一些注意事项。他都嗯嗯的回答。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说教的唯唯诺诺。两天过后,妈给我说他已经不再高烧不退,我心里也放下了包袱。
故事并未到此结束,我刚刚说过,这只是故事的开端。就在我满心以为他就要出院时,一个意外发生了。病情反复,县城里的医生建议往市区里面送,我慌了,马上问清楚了医院的名称,马不停蹄的开始往医院赶去。请假也就是电话里面的几句话,甚至带着哽咽的声音,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我向来自以为理智的冷静突然变卦,往上涌出的全是感性的悲痛。我很难过,泪腺也决堤,我努力想要用眼敛盖住泪水,可洪水般的冲击让我体无完肤的失败了。
我用仅剩几丝理性的大脑寻找我要去的医院,找车,等车,坐车,像只无头苍蝇在这个不熟悉的城市摸索。公车里的气氛令人窒息,就是这种窒息感,让我回到了理性的思考上。
所有不顺心的事都得自己去应对和解决,眼泪和负面情绪根本不能缓解或减轻该承受的痛苦。我开始心里暗示,暗示自己有能力去捍卫这个家的完整。收起婆娑的泪眼和扭扭捏捏的感性,开始假装着像个斗士一样。
在预定的地点,我假装冷静的等着他的到来。时间就是这么奇怪,你希望的短时间总是让你你感觉到说不出的缓慢。好不容易等来父亲,他出现在我眼前的一瞬间,我的伪装就被揭穿:病态红彤彤的脸颊上挂着蜕了一半却没掉下去的死皮,原本油亮的黑发中间突兀地冒着那么多白发,无神的眉毛下炯炯双眼显得疲惫不堪,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白胡须居然那么残忍地出现在原本光滑的下颚。这是那个对我说砸锅卖铁也把我养大成人的伟岸父亲吗?我憋回了委屈的泪水,颤微微的问他:你还好吗?他略带微笑的说:没事,别担心……话没说完,嗝倒是打个不停。我担心的问:打嗝是怎么回事?他打着嗝说了些什么,我基本没听清他的话。那个时候,我的脑中全是他虚弱的神情。我坚强的扶着他,说:走慢点,注意台阶。他无奈的说:没事,不用扶。我能说什么,只好默默的扶着他,希望他能暖暖的祛除疾病的困扰。医院一系列的手续办下来,正式住院,主治医师刚要下班,只是简单的询问病情,却没得出个所以然的定论,说是药疹,需要详细检查,但今天检查科已经下班,只得明天再详细检查一番,对护士些许吩咐,就匆匆离去。
阴沉沉的天空遮住了星光的闪耀和月光的温馨,从未暂停的雨下得更欢,在这春末夏初本应清爽好入眠的雨夜,他却全身发热,高烧40多度不退。我很慌张,向护士伸出求救之手,护士也没办法,药疹不能随便用退烧药,只好物理降温,生物冰袋五只,膝盖关节,大腿两侧,两腋下,脖颈处额头上,来来回回换来换去,冰袋软了又去医护站换,到后来护士不得不大开方便之门,让冰袋储物室的门整夜敞开。生命到了临界之处,怎样多的补救也显得无能为力。不管换好多次冰袋,高烧却附骨,皮毛上的降温怎么也刮不出深入骨髓的伤病。长夜漫漫,他的呓语就没停过。要是平时,这又是一笑谈了,然而那时的呓语却是噩梦对病人的嘲笑。护士也折腾得够呛,看着他那张生机渺渺的脸,说了句: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那时候才知道偶像剧上演了无数次狗血剧情的台词对处在事件中心的主角有多大的打击。那个时候,心里就只有一个感觉:我就快失去他了……呆了很久,脑袋基本没转过,只是机械地为他换着冰袋,把乞求放在了冷冰冰的冰块上,恨不得把这些冰块全塞进他的身体,把身体的热量中和掉。每半个小时测一次体温,每测一次期盼一次,每期待一次就失望一次,每失望一次,就祈求下一次……循环往复,到后来,我写下来的温度记录至今翻出来看也胆战心惊。
爸睡觉从来都不本分,在整张床上翻来覆去,这本该是难以入眠的烦心人的专有描述,用在他睡着的时候也未失本色,特别是在他如此难受的时候,他的辗转反侧,再加上他从未停止的胡言乱语,就像他在讲一个没有主线的故事一样,声情并茂,手舞足蹈,让身旁的我一阵心酸。偶尔平静一会儿,额上尽是沧桑,原本浓黑有神气的双眉也褪变得无比黯淡。这就是那个平时笑嘻嘻的父亲吗?
有点难以想象当初的他是怎样用双肩去承担支离破碎的家庭,又是如何守护这个家庭。难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我懵懂走向成熟的点滴时间里被岁月磨去了那份庇佑的力量了吗?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肩膀也渐渐失去了力量,这种不知不觉,和我嘴角冒出的胡须一样,让人在没有准备的时候就发生了。
渡过了他咿咿呀呀自言自语的一晚,第二天开始彻彻底底的检查。医院就是这样,每天做检查的人数以千记,庞大的数量滋生了一大圈来来回回的形色匆匆家属。一大堆的手续需要从一楼到顶楼、从门诊部到住院部、从放射科到皮肤科。跑软了双腿,还不知道具体的位置,问护士,护士见多了也特别冷淡的回应你。有时家属特别尴尬,没生病谁会专门到医院探寻科室位置。
好歹最后终于看见了结果,主治医生说:血糖过高,淋巴存在一定的肿胀,比较危险,转氨酶高于正常人七八倍……不是好消息,爸的脸依旧似关二爷般红着,高烧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去……
还只得待在医院输液,大袋小袋的生理盐水中注入各色药水,看起来像生命的色彩一样,多得数不清。饭菜是难以下口的,就连粥都得是熬得全是清水一般,且还不能喝下多少。医生说,多喝温水。水瓶里装满了热水,杯子里全是温好的开水,喝得我爸想吐,口腔里全是渗人的白垢。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水这个生命之源有时候也特别折磨人。
白天在忐忑中安全渡过,当夜幕降临,就是他所要面临的难关。
高烧,依旧持续,只是不想开始那样高得可怕,但梦里呓语却依旧断断续续、没完没了的演绎着。担心,也就想没入云端的风筝,虽然手里紧紧拽着风筝线,却依旧对风筝的去向迷茫。不知道他的梦里究竟是火的海洋还是炙热的岩浆。默默给他盖上踢掉的被子,看着氧气管随他的呼吸抖动,鼻子两边的死皮紧紧贴着不走,都有把它扯去的冲动。
这一夜与前一夜没多大差别,依旧难受的面庞,依旧奇思妙想的呓语。不过,鼻息尚在,那就是最大的欣慰吧。
好在凌晨时分,高烧这个梦魇终于离他而去,这就代表着下一步治疗的开始。活体检验,结果一切都像预计的那样,超敏反应。一般的药物性过敏也就叫过敏,这就解释了他受的苦有多大。还好,病情终于往好的一面转变。
噩梦就此结束了吧!我想。转氨酶一天天恢复正常,血糖也趋于稳定。放心了,安心了。时间在平静中流过,到了出院,回家修养。
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在他刚恢复到健康没多久,一场意外再次降临。左脚小趾被落下的铁块砸成粉碎性骨折。医院的约会继续。手术,养伤,行动不便。又是十多天的住院生活。幸运的是,神志清楚,胃口很好,虽然担心未曾减少过。
这些年从未从心里想过他的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态。简简单单的抚育子女吗?整日艰辛的劳动下,疲惫的身体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信仰支撑着这所在他双手庇护下的小木屋依旧温馨?习惯了在温暖中酣眠,却从未寻找这习惯的来源,忽略了沉默的背后隐忍着多么痛彻心扉的酸楚和入骨相思的亲情。没有多少话语能道诉出这份藏得很深、感受很浅却一直萦绕不散的爱。
沉默是金,感受不出这座大山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