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唯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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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曰:“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若,两者为一呢?精神与肉体的双重付出,才更令人欲罢而不能吧。

按父亲遗愿,整理他的旧物,找到已经过塑了的手写诗稿,用胶带粘在一起,俨然一本小诗集。父亲说,找到后,与他的骨灰合葬,了一心愿。

我仔细翻读,已经有了好些年月的文字,透着情、透着伤,落款是“梓音”,一定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名字,因为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只是,隐约记得我刚结婚不久时,听周围朋友说,单身多年的父亲似乎身边有人了,他们偶尔看见父亲会牵着一个女子的手在大学校园里漫步。

只怨自己当时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并没有和父亲谈过此事,而且,凭自己对父亲多年的了解,他细腻、现实、谨慎、多疑,一直拒绝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年近六十的年纪了,大抵是不会再折腾了的。

父亲退休后,苍老很快,虽然常常和一帮老友相聚,吟诗谈画,也结伴自驾去外地野游、摄影,并给我们带很多特产回来,但是,我还是刻意忽视了他的落寞的。

父亲和我不同,我是一个生活感十足的人,而父亲,是一个理想化却深陷现实、拔不出来的人。他,更为孤独、敏感。

这些,在他生前、清醒的时候,我没有和他聊过,我们是最为普通的父子,他予我所有,我回报于我的小家庭,我以为理所当然,因我是他的后代,他如此应当快乐。

追究过往,已经不重要了, 我将诗集的每页拍了照片,原稿带去灵堂,放在父亲的遗像旁边。

追悼会上,来了一个女人,从一辆黑色丰田上下来,穿着华贵,她没有和周围任何一个人打招呼,径直走到父亲遗像前,鞠躬、鞠躬、鞠躬。

然后,她看见了遗像旁的诗集,凝视许久,问我:“我可以看看吗?”我犹豫一下,点头默许,虽然我不确定父亲是否愿意别人来阅读它。

那女人静静翻完每一页,最后深吸一口气合上诗集。我发现她抬起头来时,眼角满是泪水,她将诗集放回原位,对我道“谢谢”,转身离去。

她,就是“梓音”吗?我想,随着父亲的离世,这是个永远的谜团了。

我将诗集和父亲的骨灰合葬后,回到家跟妻子和女儿谈起此事,并给他们看那本诗集的照片,妻子有些酸溜溜地说:“想不到你爸老来还风流了一把哈”,十七岁的女儿则说:“爱了不该爱的人,许了不该许的诺,让自己陷入痛苦的境地,有必要吗?”

女儿和她爷爷一样过于现实,可我担心,太现实过后,若有一天遇见真爱,在理想和现实中徘徊,她若抓不住,会更加痛苦。


番外(一)年骁篇

年骁第一次遇见梓音时,便深深着迷于她不经意间的嫣然一笑。曾以为,那也无非是人生若干个爱情瞬间的一时半会,只是,那时的年骁尚不知道他的余生将与梓音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低估了梓音对自己的致命吸引力。

那时,梓音刚刚研究生毕业,一边在旅游局当实习生,一边准备公务员考试。用梓音的话说, 人生才刚刚开始,有太多种可能在前方等待着。

其时,年骁已届50岁,刚刚上任副局级干部,平时在单位待人和蔼可亲,能力上也是游刃有余,可能就是输点运气,所以,官路颇为坎坷。好在家有贤妻,还有一双可爱的龙凤胎儿女,这些多少可以稍稍弥补一些事业上的缺憾。

4月,在万丛召开旅发大会,年骁在开幕式上发完言,就看见一个身着牛仔裤、白T、扎着马尾的女孩子对他浅浅一笑,使劲鼓掌。

他有点懵,感到心里微微一颤,仿佛有股穿越时空的电流瞬间击中自己,一眼万年。

开幕式结束后的中饭上,借着酒桌上微醺的劲头,年骁故意走到另外一桌敬酒,并询问那张陌生面孔,才知道:女孩名叫梓音,24岁,才来行政法规处的实习生。

年骁说:“年轻人有活力,看见你们,仿佛就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说完,特地将眼神扫向梓音,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主办方安排了泡温泉、搓麻和K歌,年骁对麻将向来没有太大兴趣,K歌倒是兴趣浓厚,可惜,正碰上咽炎发作,也只能去露天温泉放松放松了。

温泉池中,除了他,似乎没有别的客人,很是安静。年骁也自得其乐,一边浸在水中,一边闭目养神。

突然,隐约听见邻池中传来一个女声的浅吟低唱:“……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年骁不禁起身,披上毛巾,循着歌声去邻池一探究竟。

池子的温度应是较高,热气微腾,朦胧中看见池名“露华池”,旁边是一位盘着精致发髻、别着一款蝴蝶水钻发夹的女子,水面上露出两条粉色的肩带,只看着背影,年骁心有不甘,干脆把毛巾脱下,径直进入水中。

女子显然吃了一惊,歌声嘎然而止,扭过头来,“啊?年局好”。年骁定定神,礼节性地的问候后,开始和梓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约莫过了半小时,年骁说,他累了,要先回去休息;梓音说,自己第一次来万丛温泉,想再泡一会儿。

简单地冲完澡、换好衣服后,年骁才想起方才太享受泡温泉的过程了,竟然把手机落在了池边,赶紧穿上拖鞋往温泉里面走。

说时迟那时快,刚走到露天温泉中央,一场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只得加快步伐,匆匆跑到“露华池”旁拿起手机,刚好看见梓音正从池中起身——梓音那种浑身湿漉漉却还不紧不慢的慵懒模样,让年骁莫名动情不已,他冲动地拿起池边的一块浴巾,直接冲到梓音面前,不由分说地用毛巾裹住梓音,将她抱了起来。

梓音很配合地不言不语,任由年骁抱着她穿过雨中,只有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待梓音在女宾区冲洗完毕,回到大堂,年骁主动凑近她说了四个数字就先行离开了。

夜十点,搓麻的、K歌的还在外尽兴中,梓音乘坐电梯到达14楼,摁响了1401的门铃。年骁打开门,飞快合上后,就迫不及待地用嘴紧紧堵上梓音的嘴,他们一边唇舌交缠,一边开始动手扯去对方身上的衣物,然后滚到床上,尽享大自然异性间的合体之欢,很快就高潮跌宕。

那晚亲热过后,年骁咬着梓音的耳垂说:“为什么今天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恍若隔世,觉得我沦陷了。”凌晨五点,梓音在年骁额上轻轻一吻后穿衣离去。

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自然而然,了无痕迹,至少于年骁,他不自觉地爱上了梓音,甚至害怕这段由sex开始的关系会随着sex的结束而结束。

所以,他在工作上尽量地帮梓音,不时买些小礼物逗她开心,也不忘督促她用心复习,早日考为旅游局的在编干部。

但是,每一次在梓音的小租屋里缠绵过后,他的道德观就开始责备自己,家有贤妻乖儿,自己怎么会干出如此禽兽、龌龊之事。要知道,他曾经知道某些领导干部利用职权“老牛吃嫩草”,他都会万般鄙视,认为他们实为衣冠禽兽,令人不齿。

尽管如此,面对梓音楚楚可怜的眼神和极具诱惑力的曼妙身材,他又会觉得自己和那些老牛不同,因为他并没有用职权去威胁她、引诱她,一切都是两厢情愿的。

有一天激情过后,梓音枕在年骁的右手臂上,抓过他的左手,在手心上画了一个“?”。年骁问她:“想问我什么?明说好了。”

梓音问:“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呢?你的什么人?”年骁故作沉默,然后逗她:“你们年轻人,不是习惯说sex partner吗?通俗点说,炮友吧。”梓音推开他,立刻哭了。

年骁懂了,身边的这个小女人是真的爱他的。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她,跟她道歉,告诉她,“老婆,你是我老婆,是我年骁唯一的女人”。

不久,梓音怀孕,年骁老来得子,心里很是高兴,就连在单位也无法掩饰那种洋洋自得的好心情。他开始掂量如何给梓音一个应有的承诺,思来想去,出路只有一条:离婚。

反正,对于毫无关系、一路打拼到“副局级干部”的年骁来说,仕途即便到尽头了,也该知足了,更何况还有梓音这样一个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年轻女子愿意陪伴自己余生。

终于,年骁在一次只有自己和妻子焕然的晚饭上,对焕然说:“焕然,你有没有想过,过另一种生活?或许,我们分开过,可能更好。”

焕然很平静,碗筷都没有停下来,看着年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多年前,你一纸婚书的承诺,现在就要收回了吗?”

年骁不再言语,直视着焕然的眼睛,他想起当年大学校园里他和焕然一起自习、一起吃饭,有空的时候,自己用小自行车载着焕然满街溜达,自己对焕然说,今后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

是的,焕然有什么错呢?凭良心说,她是一个好太太、好妈妈、好媳妇,自己的过失有什么道理要让焕然去承担呢?

这么多年来,焕然一心扑在家庭上,毫无怨言,而自己也并没有能使她过上多么好的日子,现在却还要去伤害她、去伤害这个本来很美满的家庭……焕然搁下碗筷,离开餐桌,剩年骁自己神伤。

接下来的第二天,年骁把梓音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个信封,对她说:“梓音,这是5000块钱,去把孩子做掉。”口气坚决,毫无回转余地。

梓音可不是柔弱的女子,她把信封放到桌上,反问他:“为什么?不是说好要光明正大在一起,把孩子生下来吗?”

年骁一反常态,略微提高声调对她说:“你明知我已有家室,还来引诱我,本就是个错误的开始;我们年纪悬殊,你还以孩子来逼婚,弄得我身败名裂的话,有意思吗?”梓音含着泪水扭头走了。

年骁知道梓音的脾气,不说得够绝情,梓音不会轻易作罢的,因为这是梓音的初胎,也是年骁心底的痛,同样是自己的孩子,却不能来到世间。

紧接着的一周,梓音请假了,说是老家有点急事。周末的时候,趁着焕然带孩子们去看望姥姥姥爷的空儿,年骁就悄悄去梓音租的小屋敲门。

门开了,看见一脸倦容的梓音,年骁赶紧伸手搂过她,直骂自己不是人。梓音推开他,礼貌地问:“年局,有事吗?可以上班时间再谈吗?”

年骁挤进门里,关上,拉着梓音坐在沙发上,他先是道歉,然后告诉梓音,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现在没法离婚,不是舍不得,也不是担心影响仕途,而是子女正在念高中,人生的关键时期,他不能伤害他们;而且,现在梓音还年轻,以后时机成熟了,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再要小孩也不迟……

梓音就是单纯,一边哭一边点头。年骁是为了子女不假,可他一点儿没有提妻子焕然,他真的舍得离开焕然吗?他知道,他舍不得,所以,他避而不谈。

就这样,在精神和肉体上,年骁双重付出,欲罢而不能。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更加地需要在梓音身上寻求快感。对他来说,梓音是他的“强心针”,让他感到自己还年轻、还有征服欲。

他害怕梓音离开自己,所以不断承诺等子女长大、有了担待以后,他就会离婚,给梓音一个家。特别是梓音通过努力考上局里的在编干部后,他越发欣赏工作上干练知性、在他怀中却温柔体贴的梓音。

他给梓音首付了一套小户型,装饰得温馨舒适,而且在半山公园的位置,也恰到好处的隐蔽、私密。

……

十年后的某天,收到梓音的请帖,还有一张光盘,里面是陈奕迅的《婚礼的祝福》。一边看着请帖,一边听着陈奕迅的低唱“你和他,我和你,这是个讽刺的交集……我的请贴是你的喜贴,你要的一切,如今都变成我的心碎……”

年骁泪如雨下,他在心里对自己和梓音说:对不起。忘了你,忘了我,我们便不再相互折磨。他和梓音,十年了,终究分不开的结局就是:他不可能再去找她,她也没有理由再去恋他,慢慢走到了尽头。


番外(二)梓音篇

绵绵细雨中,梓音从老公江铭的黑色丰田上下来,参加他的葬礼。他叫年骁,去世时70岁,和梓音相识整20年。

20年前,她深爱过他,奋不顾身,想要冲破一切阻力和他在一起;他应该也是爱她的,可是,已迈老年的人爱起来,终究是小心翼翼和难免算计的。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更加舍不得一对儿女情感受创。即便和梓音在一起时,多次提到和她重组家庭再生一对子女云云——梓音也很清楚,他只是由衷地说说,让年轻的她满怀希望地继续等他。

梓音记得第一次为年骁堕胎时的疼痛,连医生都看不下去了,劝她忍不住就喊出来,可她还是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拼命挺过去,她觉得自己离不开年骁:在命运的无处遁形中,她挣扎过,她歇斯底里过,最后,她屈服了。

那时,是多么天真,多么傻,以为等待换来的会是一个幸福的结局。她甚至还自以为聪明地安慰自己:如果没有接受伤痛的打算,对爱情的所有付出和勇敢,都只是一种愚蠢。似乎这样安慰自己,就可以掩盖一个愚蠢的事实已经发生的真相。

终究,梓音等了他10年,等到他的老婆病逝了,等到他的儿女都研究生毕业成家了,他还是在别人眼里继续着扮演着独居好父亲的角色。

她方才从爱情的海市蜃楼中醒过来:60岁的年骁,根本不可能娶她。她翻出一件年骁的米色衬衫,将它套在自己的衬衫上,一点点仔细嗅它残留着的他的味道:嗅着他的味道,想着自己就将离去,心痛成伤。

每一种疼痛,都让人成长,并且老去。她没有和他说分手,因为情感上早已分不开,却无法再欺瞒家人,不给父母一个终身大事的交代。

十年间,他口声声的爱,还是抵不过一个“防”字。没有任何前兆,梓音嫁给了平时工作上来往密切的建筑师江铭,一个留学归来却性格腼腆的男人,一年后生下儿子乐乐。

梓音把对年骁的所有回忆刻意掩埋起来,让岁月将这段不堪的往事尘封,直到44岁的她站在70岁的他墓碑前,她才知道,她一直没有忘记他;她才明白,当年的那种爱是多么的情欲和可笑;她才醒悟,得不到全部的爱,一开始就不该等待,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如果可以,希望时光能够停在开始的开始,美好、纯粹,让人心怀念想。


附:梓音写给年骁的最后一封信

我们之间,就像纷飞的往事,已然结束,便不会再有新的开始。我于你,只是一首插曲,听听就忘了;我于他,或是他全部的赌注和生命。

从今往后,你的一切都再与我无关,各自有各自的天空,各自有各自的人生要走。相遇过的痕迹终会淡掉,许过的诺言也终会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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