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经过半山腰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我问她,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说在第七天过后,他变得巨瘦,声音开始嘶哑,也不再进食,只是在天晴的时候,偶尔抬头看看,这样大概又持续了三天,可以看见他眼里的血丝从深红变得枯黄,他趴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背也明显驼出了一个高峰,像一座突然隆起的山,很醒目。我试图叫醒他,但没有用,他已经死了,可能是病死,也有可能是饿死,谁知道,他那么瘦,死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奇怪。最后,他的屁股僵硬地巴在椅子上,只有屁股还巴在椅子上,上半身歪斜,倒在一旁,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的屁股从椅子上拽下来,我看到他一脸委屈的看着我,像是责怪椅子,也像是在责怪我。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他就这样在我眼前缩成一团,像被放了气的气球,只有屁股肿了起来,无限度地肿了起来,接着带动全身的重量重又坐起,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的屁股肿那么大,很不协调,甚至影响到了我的眼睛去看清楚他的全貌。你知道吗,屁股实在肿得太大了,他最后是坐着死掉的,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一张椅子给坐死的,她把头斜靠在椅背上看着抖动的车窗玻璃,我在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了她蠕动的嘴唇,声音零零碎碎的飘进我的耳朵,有点凉。
一路上下着小雨,有些逆风,雨滴斜斜地巴在车窗玻璃上,然后随着车体的颠簸而下坠,在光滑的玻璃表面留下歪歪斜斜的轨迹,这些轨迹相互冲撞,然后交叠,渐渐变得零乱,模糊,不可辨认。
车上没有认识的人,但我和她还是分开坐在靠窗的前后两排,她坐在我前面,这是一天当中的最后一趟班车,人很少,我俩的旁边都留有空位。
葬礼是在前天举行的,我们在那个木质的矮房子里多待了一天,清理他的遗物,其实,就是一堆破烂的书籍,还有一些纸稿,纸稿上面是一些零碎的句子,笔画很乱,像是刻意被拆解成了不同的部分,很难用常识去解读。房子很空,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还有一具挂衣架,窗子是四方形的,正对着书桌,朝内敞开着。屋外是一片小树林,白桦居多,可以看见一些阳光从树梢跳下来,越过窗户,飞扑到地板上,地板很干净,靠近窗户的位置显得干燥,往里便潮湿了些。门是朝北的,阴气很重,有一条小溪从石板路旁斜穿了过去,没有鱼,可以看见河底的沙石。
就在前天,我还在这里给他洗衣服,他就坐在后面的那张椅子上看我,她说这话时正抱着一堆衣服走过来,然后在我面前站住,小溪的水很清,我俩的面庞被映在一起。
他应该会责怪我们没有把他烧掉,我对着水里的影子说话,水流缓慢,但她的脸还是出现了褶皱。他生前一直强调死后要一把火烧掉的,说完,我抬头去看她的脸,有些阴影窜上她的面庞,但没有形成皱纹,水流欺骗了我的眼睛。
把衣服烧了也一样,我们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会理解我们的,她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把衣服丢在了地上。不拿到他的坟前去烧吗?我忍不住往房子的背后瞥了一眼,瘦高的白桦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树干挺直,叶子有些零乱地散在空中,在白桦树下有一处小小的空地,他就被埋在那里。
你有打火机吗?她问我。有,我抽烟怎么能没有打火机呢,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机给她,她俯下身准备把衣服点燃。只是,这样真的能点燃吗?你知道的,他不是一个一点就燃的脾气,他太能隐忍了,想来他的衣服也多少随了些他的脾气。我有些口渴,边说着边抽出了一支烟叼在嘴里,等着她把火机还我。她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白了我一眼,我于是也闭嘴了,把烟又拿回左手夹着。她点了好几下,没有点燃,又拿起一件轻薄的上衣开始点,这次,她烫到了手,把火机摔在地上,抬头又白了我一眼。也许,我们可以请他喝酒,说着,我跑进屋把一瓶白酒拿了出来,这是我早上在整理遗物时,在他的书箱里找到的,已经拆了包装,但瓶盖还是密封的,是瓶53°的茅台。
真稀奇,这小子还能喝茅台呢,我把玩着瓶子对她说,瓶身积了一层灰尘,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我顺手抹了一下表面的灰尘,然后试着将瓶盖拧开。我没见他打开过,事实上,他搬来这里之后便不再喝酒了,只是埋头写作,他写断了很多只笔,大部分是被咬坏的,我看到他坐在桌前拿嘴不停地咬着笔身,像只小狗,很魔怔。他说这瓶酒是留着与你一起喝的,这句话他跟我说了很多次,他好像一直在等你。她自顾自地说着,我用余光瞥她,她正把一件白衬衫拿在手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看,像一只蜜蜂叮在白色的花团,试图从花瓣里汲取些什么。我看到她很快又把视线移开,可能花瓣里有蜜蜂不愿闻见的气息,可能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
我把酒全部地倒在了衣服上面,她轻轻一点,蓝色的火焰蹿升,差点烧到她的手指,她急忙躲开,甩了甩手,火焰不是很烫。蓝色的火光迅速跳上她的脸庞,接着是屋顶,然后是树梢,然后是远山,我忍不住抬头去看,阳光很好,天空也被这样的蓝色包围,太阳悬在中间,成为了唯一醒目的白点。火光逐渐扩大,她后退了几步,撤到我旁边,拉住我的胳膊。我转头看她,她的眼睛深陷火光里,嘴唇轻微地蠕动着,像有一只红色的虫子在爬,我用左手点燃了香烟,然后对着燃烧的火焰吸气,将这只虫子连同烟雾吸进肺里。慢慢地,火光覆盖了全部的衣服,火焰也开始深入衣服表皮,并从里层延伸出白色,蓝色便退到了火焰外围。衣服开始往里皱缩,并发出一些支支吾吾的声音,像在瓮声说话,听不清楚,我不免有些伤感,到最后,我也没能和他说点什么,他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在我脑子里变得支支吾吾的,没有了明确的意思。他这个人的爱好太单调了,衣服的颜色也太单调了,我说。是啊,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很单调,她说着,把我的胳膊抓紧了一些。火光一叠叠的印在她的嘴唇,她咬了一下,弧度很小,没能咬出红色。我把半截的烟头丢在地上,拿脚尖蹭灭,衣服砌出的火堆已经燃到一半,比火焰更烫的温度扑在脸上,有些疼痒,我拿手盖住,并拉着她后退了几步。衣服被吞没在火舌里,已经变得焦黑,不能辨认,从火舌中间蹿升起一撮细白的烟,烟很瘦,显得笔直,像他坟前的白桦,也像他。我看见白烟直直地升入天空,没有做丝毫回旋和逗留,我猜测他走时可能也如这般,了无牵挂。
车子又颠簸了一下,我的右额轻叩在了车窗上,玻璃有些凉,阵痛感从额间传到大脑时,被放大了不少。我把头从窗面收回,竖一竖腰杆,坐直了一些,被这么猛地一震,我身体上的感官也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知道我刚刚撞到车窗玻璃了吗,虽然是小小的意外,但也是糗事。我拿右手轻柔着额头,从玻璃的倒影里看见了她微侧着的脸,眼睛似乎是闭着的,我稍微起身倒俯在她的椅背上进行确认,她确实是闭着眼睛的,脑袋歪斜着靠在里侧,像是睡着了。昨晚,我们在他的矮房子里过夜,床很小,我们背对着入睡,有风,窗子和木门一直在嘎吱作响,让人睡得很不踏实。半夜,我问她,你睡了吗?她说,没有。我又问她,那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她说,什么?喘息声,很重的喘息声,我回答她。你别吓我,她说着,朝我挤了挤,脚后跟缩到了我大腿的位置。他不是养了一只骆驼吗,两个驼峰的,我怎么没有看到,我问她。没有啊,他什么时候养骆驼了,她说着,撩开被子,把头从里面露了出来。窗外,有月光,很亮,窗帘只合拢了一半,中间形成裂缝,无数水质的月光汩汩淌入。
是嘛,大概是我听错了,我翻了一个身,仰面躺着,月光里好似跑出来了一些小精灵,不停在床上跳跃着,屋内更亮了。接着,我给她讲了许多小笑话,哄她入睡,她也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像只温柔的小猫。可我越发睡不着了,那个重重的喘息声依旧在耳边回荡,且越来越大,随时有闯进屋的趋势。我受不了了,于是悄悄起身,套上没有穿进去的鞋子,蹑脚走了出去。
屋外,月光很白,凉风从脑后吹着,经过鼻尖时可以嗅见一股草木的味道,有点浓,不知道是樟木还是松香,说不上来。我顺着声音一路寻过去,很快便来到了一处白桦林,白桦林下有一处小空地,有个小小的土堆立在那里,我反应过来,是埋他的地方,我们甚至没能给他立上像样的墓碑,只是象征性地插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是简单的三个字:他死了。此刻,月色笼罩着他的坟头,映出一些惨白的光,白桦的影子在上面摇晃,很轻,像是浮在月光表面。我凑近了一点,去看坟边有些茂盛的草丛,有鼠耳,有艾蒿,还有黑麦草,当然,这些都是我在白天的时候确认的,现在,它们只是一些瘦瘦的黑影,前后摇晃着脑袋,时不时地纠缠在一起。喘息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只剩下树叶的婆娑声在脑后回荡,我环抱着双手,顿时觉得周围很空,后背和胳膊也凉嗖嗖的。山地的海拔在两千以上,即使是在夏天的夜晚,也显得很凉,而我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短袖出来。
我记得他也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外面只套一件薄薄的蓝色牛仔外衣,即使是大冬天也这么穿,我曾取笑他说你的心脏大概是铁做的,他回答我说是火焰。如今他被埋在这小小的一隅,一年四季同样只穿一件衣服了,过不了多久,他的骨头里应该就会冒出一些幽蓝色的光,届时,他身体里的火焰大概就藏不住了,而人们会像躲避鬼怪一样避开他这处小小的居所。风一直吹着,我环抱着双手站在树影下,耳边除了树叶的沙沙响动再也听不见任何奇怪的声音,月光又冷了些,树影在地上斜着生长,像有生命的爬虫,有些触角延伸到了墓碑上,月亮正悬在西空,在坟墓的背面,光线全部留在了矮矮的土堆上,墓碑上的字迹被遮挡,我想,再也没有人会知晓上面刻着的“他”是指谁了。
远山在月色的匍匐,风大了些,我感觉冷清,准备回去。墓地离房子没有多远,我刚往回迈出几步,又听到了一声喘息,我回头,看见坟堆上的泥土松动,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我揉了揉眼睛,确认坟堆正从里面往外裂开,连带着墓碑也倒了下去。刹那间,月光煞白,我全身的毛发直竖,惯于惊吓的心脏也剧烈跳动起来,脑袋里好似有一万个闹铃齐声响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眼开始看不清东西,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急忙往回撤时在路上跑丢了一只鞋子。
第二天,我照常醒来,身边没有她的身影,床下我的两只鞋子整齐地摆在一起,通过鞋子表面脏乱的泥迹,我推断出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我穿上鞋子往屋后的白桦林走去,天空阴沉,风有些清凉,树叶低垂着脑袋,较晴天缺少了一些生气。我在白桦林间的空地看见了她,她正站在树影下一动不动,瘦瘦的身体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再靠近一些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坟墓,坟堆和墓碑都完好地立在那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见我走过来,她把叉腰的双手放下,用略带笑意的眼神跟我打了个招呼。我问她,鞋子是你捡回来的吗?是啊,你怎么回事儿,掉了鞋子都不知道,她还是笑着,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以为我撞鬼了,看到她直直地看着我,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并没有揣烟的裤兜。她侧过头笑,嘲笑我还是一样的胆小,那会儿,我看到她的脸色涨得通红,像个害羞的小女孩儿。
要进隧道了,她提醒我。你不是睡着了吗?我问她。又醒了,路太颠了。你呢,不睡吗?你昨晚好像都没怎么睡的,她从椅子上侧过头来,身子坐直了一些。我不困,再过三个小时应该就到那边了,我说。车子驶进了隧道,车厢里没有点灯,周围瞬间黑了下来,只有车前的照明灯明晃晃地悬在前方,有些刺眼。她没有接我的话,我于是接着说,他到这里应该有三年了吧。三年零七个月,她说。是啊,三年零七个月,他躲进这个没有信号的地方已经有三年零七个月,这期间,有一个女人陪着他,她叫余小洋,是我曾经乃至现在都爱慕着的女人。
这期间,我没有再见过他,但他会给我写信,他说他养了一只骆驼,他要带它北上,去新疆,去穿过沙漠,我以为是真的。我看着什么都看不见的窗外,轻声说。她还是没有接我的话,但我可以感觉到她在听。从小他就是最无拘无束的那个,没有人会督促他做什么事情,他也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有时候,我挺羡慕他的,毫无羁绊,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之中,他是活得最潇洒的那位了。我说着,把视线抽回到了她的椅背上,眼睛开始适应黑暗的环境,她的瘦削的背影渐渐显现出来。没有人会愿意成为孤儿的,她说。我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赶忙解释说,好在他有你啊——还有我们这几个朋友,不然这小子真的太……我哽住了,我不知道该接什么形容词才对,或者接什么都不对。车子在这时候响起了一次喇叭,声音飘在空荡荡的隧道里显得沉闷。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累赘,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要脸的,你说,你说呀!那时候,她双手抓着我的胳膊,身体有些站不稳,眼睛将我死死地盯着,像盯住一个犯人。你喝醉了,我往前站了站,尽量将她搀扶着。我没有醉,你……你……你就是我余小洋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我不允许你……我不允许你自暴自弃,我不允许。她说着,倒在了我的胸前。我——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去。我把右手穿过她的后背,试图将她搀扶着往前走。快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身亲吻了我,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擦了擦嘴唇,她看着我,又猛地一下哭了。我把她带出了酒馆,路灯在头上呼出暗黄的光,影子倒贴着地面,薄得像一张纸,她把头埋在我怀里,一直哭,一直哭,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将她抱紧。那之后,她经常性地喝多,也经常性地把我误认成他。而我,也开始趁着酒劲儿完完全全地扮演起了他的角色。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感觉痛苦,我觉得我是个小人,但我深陷这种做小人的快乐而无法自拔。大概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一直没有再去看他。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上学,我跟他说,去写诗吧,但不要成为一个诗人,诗人的一生会承受太多的痛苦,我不希望你痛苦。到时候,你要出诗集,我们会在晴天的白桦树下大声地朗读你的诗,甚至可以背诵出来,你的第一本诗集要由我来出资,我要一本你的亲笔签名,再把它放在枕边,这样,诗歌和梦就会很接近。还有,你写的字歪歪扭扭的,需要好好练一下,不然,我不好意思拿出去炫耀。这些话说出去没有多久,我们便都工作了,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一次聚会时,我问他,你都写过什么诗?他说,我忘了。接着,他反问我,我都写过什么诗?我说,我也忘了。然后,我们相顾着笑了,说,去他妈的诗歌。在他往嘴里灌着一杯又一杯啤酒时,我想起了他写的第一首诗:
你悲伤的脊背没有骨头所以不再立体,
我张开嘴巴对你说情话,也说脏话。
穿过天空的鸽子排成一条线,
我的手指打出死结。
而夜晚很黑,
我给你寄去我的所有,
包括星星和眼睛。
后来,他辞去了县里的工作,他告诉我说,他不仅要写诗,还要成为一个诗人,为此,我们吵了一架。操,已经够了,我真的已经受够了,我来人间一趟不是他妈来当孙子的!他气冲冲地把一本黑皮书摔在桌上,斜对着我坐下。你不能当一个诗人,你得生活,你得工作你明白吗?就算你今天对生活说了一万句操蛋,你明天还是得乖乖去上班,去赚钱,这才是生活,我们都是儿子,我们都是孙子,学会做儿子和孙子在任何时候都比做诗人更重要也更实用,你明白吗?趁着说话的间隙,我往桌上的书面瞥了一眼,是一本罗贝托·波拉尼奥的诗集,我看着眼前的他,又想起了那首著名的浪漫主义狗。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样的生活还不如去死,通通都该死!他说。你先冷静一下吧,冷静完了再去找个班上,余小洋一定不想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说完,我就从他的房子里走了出来,临走时看了一眼摆在桌头的他和余小洋的合照,他的个子很高,余小洋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满脸的幸福。他跟在我身后,把我送到了楼下,他的房子是旧小区,在六楼,楼梯里光线很暗,我们全程没有对话。我——你——到楼下时,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却不知道该讲什么,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这样对视了有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他笑着握住了我的手,用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加油,我也回应了一句加油便走了出来。出小区时,我被凹凸的路面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迅速站稳,说了一句他妈的,又说了一句,他妈的!
再后来,他便卖了房子,搬去了没有信号的山地,并时常给我写信,直到有一天,他给我寄来了一封只有短短两句话的信:
你有五万块钱吗?我的朋友,它快要死了。
我回了一封信问明了缘由,他说,他的骆驼病了,是屁股病了,影响到了正常走路。我当他是跟我开玩笑,于是回信说,什么屁股这么金贵,有空我也来看一下。之后,隔了好几天,他才回了我一封:
我的骆驼已经病了七天了,我觉得它要死了,我也要死了,因为我就像它,你知道吗,我就像它。我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去沙漠,它现在都站不起来了,它已经废了,下半身已经瘫痪了,不,是下半生,完了,知道吗,是完了,没救了,它已经彻底没救了。我爱你,我的朋友,我爱你。我希望你是健康的,是勇敢的,是能够正常走路的。我要去沙漠了,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去的,也许我会渴死在那儿,也许是累死,不,只有死才能让我解脱了我的朋友,我无时无刻不处在沙漠的中心,我的心脏,是的,我的心脏,它已经枯竭了,它不是一眼甘泉,它不是,它从来就不是。你知道吗,我给我的骆驼打针,我把那么粗的针管捅进它的大腿,是的,那么粗,以至于它的屁股肿得那么大,它太难受了,也许我该杀死它,我的朋友,你能给我出出主意吗,也许我该杀死它的,是不是,也许我该杀死它。
隔天,我正要去找他的时候,他寄来了最后一封信,内容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你把余小洋带走吧,我吸毒了。
我赶到时,已经是半夜两点多,满月的月光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立在那里。我始终不太相信他已经死了,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极端又那么乐观的人,他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杀死的,他说过的。他不是最喜欢海明威吗,喜欢他的英雄主义,喜欢他作品中那位与鲨鱼搏斗的老人。他会因为我没有借给他五万而抑郁致死吗?又或者,他知道了我跟余小洋的事情,还是,他真的养了一只骆驼然后病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能替他理清,他的遗物太杂了,那些文字就像是小孩儿随笔的涂鸦,我努力想认清,但隔得太远了,是的,已经隔得太远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毒品的呢,我不明白,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跟毒品联系在一起,也许他是骗我的,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也许他只是累了,逃了,归根结底,他也是个胆小的人啊。
汽车在轰隆声中前行,像火车爬行在幽暗的洞穴。余小洋静静地坐在我前面,我听见她开始说话,他跪在我面前,求我把骆驼杀死,他是哭着对我说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小孩儿。我答应了他,然后他递给了我两包安眠药,那药原本是留给他自己的,他一直都睡不好。我把药混在草料中间,喂骆驼吃了下去,但我只放了一包,我觉得一包的剂量已经够了。吃完,骆驼就倒下了,我们在原地挖了一个坑,把它埋在那里,他原本想说把骆驼埋在靠近房子的后院的,但它太重了,我们根本挪不动它。他给它立了墓碑,那三个字也是他写上去的,他说那里就是他的坟墓,我原本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给我留了张字条。是的,他给我留了张字条就消失了,内容大概是说,他已经死了,不必再找他了,并要我通知记得住他的人前来参加他的葬礼,说是跟他们最后的道别。我原本不想这么做的,但看到字条末尾的泪痕时,我心软了,我觉得他大概真的已经死了,在哪里举行葬礼都一样了,我不能让他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走掉,不能。今天早上我再去那里时,坟墓里是空的,骆驼已经不见了,也许它又活了,又可以走路了,谁知道呢,他早就已经查出得艾滋了,早就已经查出了,他想走得干净一点,但没有用了,谁又能干净地走呢。于是,我又把土堆填上了,他不应该再被打扰了,不应该了……
余小洋的声音很轻,窸窸窣窣的,像在下雨,我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觉得她口中的一切很是荒谬,但又觉得索然无味。我抬头,想说点什么,车子驶出了隧道,明亮的光线瞬间倾泻进来,车厢显得宽敞了许多,阴天也宽敞了许多。我透过车窗转头去看,山路蜿蜒,高矮的树木在雨中交叠,房子的方向已经看不见,那个在白桦林间的小小土堆也只存在于脑海里,除了我和余小洋,再没有人知道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只骆驼和一个诗人都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