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尽量简洁的文字形容这部漫画的观感,那就是:厚重。
个人的小确幸,在时代背景下,多么的渺小;而不惧洪流、逆流而上者,又显得何其光辉。
每个人物面临选择时做出的决定,都是背后各种复杂的价值权衡出来的结果,没有一个来得简单轻巧。为礼教所限制,为信仰所驱使,却又无法根除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欲望。他们是各种元素交织而成、形态各异的混合体。
刀光剑影,脏器血污。漫画展露剑斗的残酷,及其赤裸,但部分关键变故却以隐晦的方式呈现。魔鬼往往隐藏在细处。比如伊良子清玄最后一次见其母亲,并无明显异样,但下一次再在画面上出现时,他已经在河边清洗着母上的血污与灭亲的愧疚。对此弑母之实,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对白,整部漫画除此之外也再无更多描述。这样的表现方式简略了对白,叙事节奏紧致绵密,阅读过程彷如在观赏一部运镜流畅无比的电影佳作。
伊良子败于最后一次无明逆流的挥空,然而为何之前百发百中的同一式却在此重要场合失误?这一点书中同样没有点明。如果说是巧合,未免显得蹊跷。我看过的讨论里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明显的矛盾。
其实有很多地方暗示了真正的答案。最大的线索在于藤木长刀的故意脱手。我推测,伊良子和阿郁之间应该苦练出了某种隐蔽的信息传递方式。伊良子施展招式时,每次阿郁都必须在场,每次她都会传达出手时机的信号,除了被藤木看破后的最后一次。藤木将刀射向阿郁,阿郁情急之下就无法再正常进行提示,这套系统就此瓦解,无明逆流也从此绝迹江湖。
(有人反而纠结为什么剑会断掉,还演绎出了剑被调换的阴谋论,根本南辕北辙。首先,断剑可以有很多解释,简单点就是七丁念佛太强;其次,这也不是胜负的关键,因为电光石火之间,剑锋无需相交就足以分出胜负;最后,那时无明逆流已经挥空,而这是藤木唯一忌讳的招式,换句话说,对决如果演进到了刀锷压制,伊良子实际上已经是败了)
后来看到作者山口贵由的一个访谈,他自己也坦诚:“对话少了,漫画就会有一种真实感。在描写御前觐见的紧张气氛时,这种手法功用至大。”当然,不独用在御前觐见之时,而贯穿了整部作品。
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到底谁才是本书真正的主角(男)?我认为答案必须是伊良子清玄。他才是作者想塑造的、反抗封建制度的形象。作者铺排的各种情节,用意都在表现伊良子人性未泯和顽强的生命力,恰与麻木不仁的虎眼众形成鲜明对比。
他优待穷苦的孩童,给予美食品尝、为孤儿死去的父母收尸,既出于感同身受,亦由于心中长久以来抱持的人生而平等的理念。是故对于前来答谢恩情的盲人,他敢于喊出“无论骏河大纳言,还是当道者,所有人都是相同的!”这等大逆不道却又尊重生命的话语。
在他身上,体现了非同一般的人生观。不囿于封建礼法,遵从天性,面对厄运和险境,永远不轻言放弃,屡屡在重伤中实现剑技的升华。瞬杀牛股是将伊良子不屈的斗志体现的最为淋漓尽致的高光时刻。即使位于几近地狱的逆境,依然愿意做出任何可能的舍弃,以换取极限瞬间中的绝处逢生。无惧苦难与挫败,永远在超越过往的自己,是为强者之姿,行尸走肉般的人形蝼蚁能凭什么来与此相提并论!
尼采说过:"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忠于内心、放浪不羁的伊良子自然是听命于自己者,而书中另一主要角色藤木,则为受命于他人者矣。
手持火烧铁筷,是为了服从而残虐自己身体;按住三重的肢体以供伊良子行房,是为了服从而摧毁自己的心愿;违背武士道精神砍下对手的头颅,是为了服从而玷污自己的信仰。出发点都是服从。
乍看上去他是最后比武的胜利者,但在意中人眼中,作为虎眼流仅剩下的唯一传人,一直被以“傀儡”看待,甚至被利用来满足一己私欲,活脱脱就一工具人。当三重在得偿夙愿后却不告而别时,不知藤木是否“依然感到如此冷清”?
这些高墙还真是有点意思。一开始你恨它,然后你对它就习惯了。等相当的时间过去后,你还会依赖它
优秀的作品既能做到尊重现实、注重逻辑,又不乏深刻内涵。原作南条范夫自陈自己志在描写人类的残酷。残酷来源于感情陷入极端,而这又是拧绞人性的制度牢笼所致。全书的主旨在于呈现僵化体系之恶。从这个角度看,总让我联想到“肖申克的救赎”。不平等社会中,每个人与自由、美好的距离就是一堵堵的高墙。你选择顺从与习惯,它就永远存在,甚至此消彼长、更加强硬,导致演化的进度只会裹足不前;只有越来越多的人敢于尝试翻越它、甚至推倒它,社会才会因此而改变。
这番寓意,在“阶级固化”的观念甚嚣尘上、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的今天,依旧发人警醒。
本作另一大谜团在于三重的自刎,其实背后的逻辑依旧是情感与礼教的冲突。
首先须理解为何三重一直希望伊良子死。原因在于“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伊良子是故事中最耀眼的人。二人第一次碰面时,她就已经芳心暗许;待到伊良子违抗师命拒绝行房以保存三重尊严之际,情种已经生根壮大难以自拔。
然因命运摆弄,二人永远无法在一起。阿郁在得知伊良子为了要和三重成亲,未来必须避嫌,心中反而妒恨交织:“唯有伊良子公子……绝不让给任何人!”那么,反过来说,当伊良子被逐出师门之后,三重的想法也就不难猜测,并以绝食来坚持自己的态度。
所以伊良子既是她的最爱,也是最恨,这种互相矛盾的扭曲情感日渐肆虐扩大,逐渐将她改造成了“第三头怪物”。
当名义上的仇敌身首异处之时,三重心中的恶魔才终于消失,但也失去了最爱,生存意义不复在,于是选择自我了断。虽然留下无数的遗憾,倒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藤木,正如前文所说,他的存在与否,一直不影响三重的生死观。他作为一个愚忠的卫道士,既没有自我,在三重心中,也从来无法保有一席之地。
仅就最终归属而论,藤木这种“受命于他人者”无法得到心目中公主的垂青,奴才的逆袭依然只能收获失败。由此观之,阶层跨越靠的绝对不是盲从。
所谓刚强之人不在意胜负输赢,唯独醉心于死
夏雨滂沱,鸣蝉也要匿居,但伊良子却执意亲自送上天印霜,冥冥中救活了后来血刃自己的藤木。
这一幕,与其说是弃械投降,倒不如说是在疲于攀爬权力阶梯后,主动寻求的一种解脱。
放下屠刀也能成佛。
不妨将这落后的体制看作斗之几无胜算的强敌罢。不怯于挑战它的伊良子清玄,虽败,犹荣;虽死,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