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楷盯着脚尖看,白色的鞋尖沾上了一点泥。
“时间快到了。”江波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起身把手枪装进枪匣里,回头看了眼屋里的钟表,时间指向2点25分。
土地的腥气使周泽楷无端产生了一种烦躁,夏日午后的阳光像膜一样密不透风地敷在后颈。战争状态下的村庄是瘆人的寂静。他捕捉着周围的动静,可是关于那块泥点的记忆却黏糊糊地挥之不去,他觉得傍晚巡逻之前一定要把那块泥点擦掉。巡视路线上少有荫蔽,田垄和人一起曝晒在毫不掩饰的阳光里。他远远看到了一个人——可能是宋晓,他印象里蓝雨辖区这个时间段巡逻的人该是宋晓。人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就像刚刚擦过小腿的蔫着的草叶,动了一下后又回归死寂。
——有烟的味道。周泽楷犹豫了一下,拐向了并不属于巡逻路线的空地里。空地中央的树下有人在抽烟,他模糊地记着眼前人是前几日村庄外来的流浪者之一。
“烟,不好。”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嗓音涩涩的。他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何况眼前人是浮云般来去刹那间的陌生人。他本意是怕这点火光被敌军压低飞行的飞机发现,可是细想来这是树荫下,天空仍是无声的凝固的白色。或许他只是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这副躯体还能正常运行,没有被敌军不定时的神经质行动搅扰到窒息。
面前人右手夹着烟,别过头瞥了周泽楷一眼。像是坠入空白空间,一切都安静下来。肌肉微微绷紧,鲜红的心脏不自然地加速收舒,紧张感惊破了午眠留下的梦魇。说是悸动太温柔,眼前人分明就像散发着寒气的冰刃,或是漫入鼻腔的辛辣烟味,让人在一瞬间产生一种想要蜷紧脚趾的紧张感。
那人摁灭了烟借力站了起来。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周泽楷,周泽楷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出任何有温度的感情点。
“海藻。”那个人自顾自地说。
周泽楷不明所以。
村庄的寂静被缝补起来,下面分明有暗流在涌动。
吴羽策。周泽楷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回到了巡查站,展开了这队流浪者的首领——似乎叫李轩——之前交上的村庄在暂居的名单。这一类的流浪者每年都有很多,说不清他们从哪里来,刷着彩色政治标语的改装过的货车似乎是他们永远的寄居所。但这队流浪者似乎不太一样,比如首领在提交人口名单的时候能准确流畅地写出自己和其他伙伴的名字(还是很规整的字形),比如吴羽策站起来时不自觉中并住的脚和挺拔的身姿。
吴羽策的衣袖挽到了手肘,头发有些潮湿,衬衣领口的扣子是松着的。周泽楷才发现已经是秋天了。虚空已经申请在这里过冬,因为敌军的封锁,也因为短缺的资源。作为交换,虚空需与轮回共同巡逻。在李轩向虚空其他成员交代事情的时候,吴羽策站在树荫下抽烟。周泽楷出神地看着吴羽策指尖燃烧着的烟,烟的那头还有他咬过的潮湿痕迹。他直觉自己应该把目光转向别处,可是又不愿放过那一点暧昧痕迹。
“怎么了?”吴羽策问。
周泽楷从潮湿的幻觉中缓过神,避开了这个不需要答语的问句。他向李轩方向歪了一下脑袋:“不去?”
吴羽策摇头,周泽楷猜测他和李轩之间必然有某种不同于他和江波涛式互补的关系,他没想到眼前人那般凌厉也有主动退让的时候。
“从哪里来?”周泽楷转移话题。
“蒙大拿。”
“军校生?”
吴羽策没回答,李轩来了,他正侧耳听李轩的安排。
巡逻方式变成了虚空和轮回组合巡逻,其中对敌军的警惕和对虚空的监视一半一半。周泽楷的搭档是李迅,一个毫不见外的人。他的话不少,经常会讲旅行(他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行为的)路上遇见的趣事,而吴羽策就常在其中饰演着某一角色。周泽楷会小心地记下关于吴羽策的一点一滴——并不算是出于喜欢,只是某种感兴趣。像是安详芬芳的花海中捕捉到的辛辣烟味,与眼前的审美全然相悖却被深深吸引。他有时候也有些心虚地想着李迅会不会发现他这种隐秘的观察,李迅没有表露出任何,可是在他眨眼的时候,周泽楷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并不怕被知道,也没有在期待什么,轮班交接的时候他总会朝着吴羽策笑一下,吴羽策也会点头致意,这似乎就够了。
入冬以后,情形明显紧张起来。压低飞行的飞机、公路上经过的坦克一天多过一天,路口敌军已经在修建巡查站,准备已久的战争终于在疲惫已久的众人里放出狼烟。
喻文州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最后指节叩了一下纸面:“我们需要一个人去联络援军。”他看向周泽楷——与霸图和蓝雨敌军已经逼到辖区口的情况相比,轮回确实算是找援军的最佳选择。周泽楷点了点头。
“一个人可能不够。”张新杰接过话茬。
“我们人手也紧,肯派出队长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江波涛率先开口。
张新杰摇了摇头,反看向这次会议只是旁听的虚空正副队:“虚空愿意出人吗?”
李轩没有立即回答,询问式地看向吴羽策。若论虚空能凭借正面攻击突破重围的人,大概只有吴羽策最适合。吴羽策没有任何表示。周泽楷想起吴羽策说,他基本不会干涉任何李轩做出的决定。
李轩回过头看张新杰:“好。”
周泽楷觉得自己陷入了复杂的漩涡。一方面,他被吴羽策所吸引,但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另一方面,虚空大部分成员行为怪诞,亦正亦邪,对于自己的政治态度向来含混其辞,趁轮回无首而各队自扫门前雪的情况发起进攻也并非不可能。张新杰此举无非是为了牵制虚空。周泽楷没来得及为两人同行而雀跃,就已被拖入相距渐远的水涡里。
回去的时候孙翔走在周泽楷旁边,碰了碰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如果发现虚空那个人想伤害你,记得揍回去。”周泽楷莞尔。
张新杰和喻文州在讲详细计划,周泽楷从地图前小小地抬了一下头,窗边吴羽策正在努力记着地形,阳光照得他的睫毛是金色的。周泽楷低头,地图上山的那一边用红圈画住,极其显眼地写着“兴欣”。
周泽楷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今晚就是他和吴羽策从敌军封锁突围的日子了。他拉开房间门,打了一个寒颤。已经记不清的梦境还徒留着莫名的满足与温暖,江波涛远远向他打招呼,他把衣口领子紧了紧,朝江波涛回笑。
路口是两人的汇合点。吴羽策已经先到了,他仰头靠在树上,暗色调的衣服使他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或许是听到了周泽楷走来时踩碎枯叶的声音,吴羽策转头看了周泽楷一眼。环境太暗,周泽楷看不清吴羽策的脸,可是却突然想到夏天里那个让他周身发紧的眼神。
“你去过兴欣吗?”吴羽策把包系紧,低声问着周泽楷。起初一段路仍在辖区内部,两人尚有交谈空间。
“嗯。”
“走过夜路吗?”
周泽楷夜视能力尚可,走过的夜路只限于夜间巡逻,与面前风险未知的树林大不相同。周泽楷摇摇头。
“用的是双枪?有惯用手吗?”
“双枪,都可以。”周泽楷大概猜到了吴羽策的想法,右手食指的指节不自觉在皮质手套里蜷了蜷。
吴羽策走到周泽楷的右侧:“拉着手。如果有情况就捏手心,如果需要停就向下拖住。”
这其中或许有一些暧昧因素。但是皮手套太厚,风吹来的时候就都已散了。
两个人走了很久。期间周泽楷停下来过几次确认路。黑夜里驳杂的树影全然不同于白昼,魑魅魍魉般在风中尖叫着想要被释放,旁边人逐渐浓重的喘息反倒是一种分外安心的存在。
天空扭曲地发紫时,他第一次听到了除彼此喘息声和风过树林以外的其他声音。远处传来马嘶声,军靴踏在枯叶上的节奏异常鲜明。吴羽策向下拖他的手,两个人就地卧倒藏在树丛里,小腿部分逐渐放松的肌肉带来了强烈的酸麻感。等到敌军过去他想要爬起来时,吴羽策凑近他:“需要休息吗?”呼出的热气使他的耳尖有些痒也有些痛。他知道自己与面前的吴羽策都是同样的满面倦色,他想了想,招手示意吴羽策跟他走。
周泽楷凭着记忆摸索到了旧时用于小憩的山洞。他铺开睡袋,回头看见吴羽策站在洞口石头的凹处,那是最方便观察洞外情况还可以隐蔽身形的位置。
“你先休息?”周泽楷问。
吴羽策摇了摇头。
周泽楷没再多谦让,在紧张的氛围里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却无知觉坠入最安详的梦里。
吴羽策在洞口对着一小块阳光比手影,这是周泽楷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场景。他站起身,没做声,屏住呼吸走向洞口,比了一只蝴蝶飞到吴羽策用手比出的鹅面前。吴羽策没有流露出惊讶,大概是早就注意到他的动静了。鹅张开嘴吃掉了蝴蝶。两个人的手由于远近不同并没有碰到,但这种假象足以是周泽楷愉悦。
吴羽策松开了手,起身走向睡袋。鹅消失了,蝴蝶还停在阳光下。周泽楷坐到吴羽策坐了很久的那块石头上,蝴蝶还在光影里孤独地飞。周泽楷有些恍惚,他想起孙翔一本正经地嘱咐他要小心吴羽策,可是在这几个小时里,吴羽策已经成为目前最能让他安心的存在了。
两个人都休息充足在上路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林间时有骑兵赶路的声音,敌军为侦测而派出的飞机逐渐变多,飞得最低时玻璃上反射的光让人晕眩。走过下面这段路就是兴欣的营地,但是这段路尤为险绝杂乱。
“不正常。”吴羽策小声说,周泽楷点了点头。这段路本最容易遇上截兵,下午又最应是敌军奔忙的时刻,而现在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没过多久,周泽楷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
他避开左前方伏击射出的一颗子弹,却后知后觉自己正倒向后方射来的子弹方向。即使他有能力察觉,他也无法做到即刻消除身体的惯性,这是必输的陷阱。他等待着子弹嵌入皮肉的撕裂感,却听见吴羽策吃痛地“唔”了一声。吴羽策背对着他,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举起右手向冷枪方向开枪,周泽楷也同时向左前方开枪。
或许是树林太静产生的幻觉,周泽楷觉得自己听见了子弹嵌进敌军皮肉的声音。
他拉住吴羽策向前跑。吴羽策拖住他的手,下巴向右侧点了点。右侧是陡坡,是周泽楷完全不了解的的地方,但是谁也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这样的埋伏。
吴羽策的额前留下冷汗,周泽楷迟疑了一下,和吴羽策一起坐在坡头滑了下去。
周泽楷向后仰去,用手捂住脸以防被树枝划到眼睛。快到底部时他站了起来,踉跄几步。不远处的吴羽策激烈地咳嗽着,左颊有树枝划过的痕迹。
“能走吗?”周泽楷问,现在后面是否还有追兵仍不可知。吴羽策皱着眉点点头。
往前不久是一个山洞,洞前堆满了碎石。周泽楷大概翻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大型动物活动的痕迹。两个人进洞里歇息,周泽楷生起了火堆,转头看见太阳逐渐沉下。
吴羽策正靠着洞壁,拿露出左臂的伤口,拿卫生棉蘸水一点一点地擦拭伤口周围的尘灰与血迹。子弹没有伤到骨头,但也留下了很深的伤口。
周泽楷看他不方便吃东西,把干面包掰成小块喂他。吴羽策没客气,尽数吃了下去,末了含糊地说了声:“水。”周泽楷觉得有些好笑,原来吴羽策也偶尔有要依靠人的时候。
周泽楷在包里翻到了水瓶抬头时,吴羽策正闭眼假寐。或许是冬天的洞内太冷,吴羽策似乎在微微颤抖。
周泽楷轻轻拍了拍吴羽策的脸颊,示意他水来了。吴羽策没睁眼,反倒是张开了嘴,凶戾的狼也有露出柔软肚子的时候。周泽楷突然有了一种恶作剧的冲动,不过他终归是想了想。凑到吴羽策唇边的不是他的嘴唇,而是水杯。
吴羽策的喉结动了动,咽下去的声音在周泽楷的耳廓里无限放大,有水珠从唇边滑到了下颌。
恶作剧的冲动溢上了堤岸。
周泽楷拧紧水瓶,坐到吴羽策的左边,低下头,对着吴羽策左臂黑红色的伤口一点一点地舔了起来。
周泽楷并非不懂情事。但他低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个动作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他听方明华说过口水能消毒,他也想看看吴羽策在敛起锋芒后眼底不易显露的惊讶,仅此而已。
他很认真地“处理”着吴羽策的伤口,伤口处有小的砂砾和已经干了的血迹。舌尖被磨得有点痛,他抬头。
看见吴羽策的眼神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因为两个人挨得比较近,彼此身体上的变化多少都能感觉得到。周泽楷不知道该说什么,回看着吴羽策,眨了眨眼。
吴羽策前倾身体,凑到了周泽楷的唇边。
这次是真正的亲吻了。
吴羽策的吻是热烈的。不复之前病恹恹的样子,也不像是他本人清冷的感觉。像是密不透风的高墙难给人喘息的机会,周泽楷只能仓促地给予回应。吴羽策的手已经搭到周泽楷腰际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动作,周泽楷才稍稍回过神来,听见了飞机的声音。
吴羽策起身去灭了火堆,周泽楷坐起来,在睡袋上整好了刚才乱掉的衣服。吹进洞的冷风吹醒了他的神志。
他确乎自己对于吴羽策有一种情感的冲动,不仅是刚见面时单纯的吸引与好奇,而是沉迷。吴羽策把手搭在他的腰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只有彼此才能理解的愉悦,但这真的是爱情吗?不经发酵、直接爆裂开来的感情?遇见吴羽策之后的一切都像是夏日的闪电,明知无法久伴,但那一瞬却足够明亮。
但是吴羽策呢?
他想起来他抬头时,看见的被情欲熏染的眼睛。但那其中有爱情吗?
吴羽策坐回他的身边,没有过多动作。
“海藻是指什么?”周泽楷很突兀地问了一句。这是吴羽策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吴羽策愣了一下,继而说:“你的眼睛。”
——就像是原本灿烂却深不见光的海底。
吴羽策就像是停下船的船员。没有水草的纠缠,但即使船板朽烂,也只想靠在礁石边看着你的眼睛,永久永久地被困在灿烂的海底。
他们又接吻了,是周泽楷主动的。
洞外还有飞机的声音,洞内他们在黑暗里摸索着拥抱、接吻、做爱。像是午日的蝴蝶落回了尾椎骨上,周泽楷觉得脊骨一条线都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