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门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这家咖啡店屋顶的坡度有一点大,且没有吊顶,深色架梁凸显出来有一种坦诚而古朴的韵味,用于承重的粗木头柱子将房间的空间一分为二,在柱子间摆放了几个小书架作为隔断,自然分区。
室内设计也以木头为主,木头上还有灰褐色的条纹,像是地中海地区家装广泛采用的核桃木。隔断的两侧分别摆了三张长桌,每张桌子配两个沙发,桌子上还有一个木头制的架子,上面几层各有若干个小格子,用来放一些小摆件和桌上盆景。
房子的两侧均有大块的落地窗户,所以虽然座位少,但每一个座位都是靠窗的。一首我听不懂的法语爵士乐正在传递着空间里的舒缓气氛。店里并没有几个人。
没想到丹尼尔早已经到了,他在一进门右手边最里头的那张沙发上对着门口坐着。
看到我进门,他站起来向我招手,笑意满满。
“我迟到了吗?”我走过去放下包问道。
“你没有迟到,是我的表快了。”他一边说一边招呼服务生。“你想喝什么?”
“我对咖啡没有研究,一般只喝卡布奇诺。”我坦承道。
“这家店有一样市面上比较少见的咖啡加拉帕哥,这种咖啡的种植过程中没有使用化肥和杀虫剂,是有机咖啡,想不想试一下?”丹尼尔眉飞色舞地介绍。我们一人要了一杯有机咖啡。
丹尼尔先开口了:“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的行程表!”
“不会,本来我也是被临时叫来充数的,做完报告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年纪越长,越分得清哪些场合应该逢场作戏,哪些场合应该自然而然。
“谢谢你的友好!”丹尼尔笑了,轻松地说。
我也笑了,我俩的笑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我只是又想起了21年前自己的失态,于是不好意思地说:“虽然太迟了,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心情不好,说的那些话并不是针对你的!”
丹尼尔哈哈大笑起来!尔后又加了一句:“不过,你生气的时候是真的很凶啊,小树!”
他很轻松地化解了我的心结,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现在已经没有人喊我小树了,都喊我老树!老了的树!”我一字一句地跟他解释。
“你们中国人就是太严肃了!严肃!”他把serious这个单词重复了一遍,听到他再次说起这个梗,我只是微微一笑,这要是在30年前,我肯定追问了,现在却觉得没有必要。
没停顿多长时间,他又说话了:“说真的,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哦?愿闻其详。”
“因为你的名字就像一个隐喻。树,代表了你的属性,你希望自己拥有像大树一样庞大的根系,使你深深地扎根于某种土壤,不愿意轻易移动。你喜欢这种定在某处,暗暗生长的稳定,时间越久,你的安全感或者说成就感越足,就像积分函数一样。但是云代表了你在满足安全感后还想追求自由,像云一样自由自在的渴望。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你的渴望是什么。”丹尼尔耸耸肩。
“有意思!”他的解释让我耳目一新。
“说说吧!这二十年里,你的生活有什么变化?说不定我能听出来你身上‘云’的那一部分。” 丹尼尔往沙发背上一靠,轻松地问道。
“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呢!我的人生很平淡,博士后工作出站后,我又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在大学找了一份教职,交了个金融系教师的男朋友,那次在伦敦见到你后回国半年我就跟他结婚了。两年后有了一个女儿,今年19岁,学芭蕾。”
“真简短!你先生是金融系的?那他一定也会在投资公司兼职顾问吧?”丹尼尔随意地问道。
“呵,其实他有点不务正业。除了上班时间,他大部分的精力都在画中国画!他是个业余画家。”我喝一口咖啡笑道。
“哦?我明白了!你的生活看起来很像树,同一个单位,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男人。那他的艺术家气质以及你女儿的舞蹈启蒙可能就是你追求的‘云’的部分了。或者你自己也有某种对自由的追求,只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整体来讲,你是一个稳重的、甚至保守的人,符合树的特点。而你骨子里又有一点稳定后偶尔又想远离这种稳定的追求,符合云的特点。但是你的稳重属性压制了后者,因此‘树’是姓,‘云’只是一个名。”丹尼尔双手环抱,认真地讲。
“精彩!我回去一定要和先生分享!他一定觉得很到位!”我又一次被丹尼尔的洞察力和总结能力折服了。
“你一定很爱他吧!”丹尼尔挑眉说道。
“我觉得是这样的!”我抬眼思考了一会慎重地说。马上觉得讲我的部分太多了,又追问一句:“你呢?一直在佛罗里达吗?”
“没有,只在那待了两年。我和莉莉一起生活了半年就离婚了。后来不能忍受她隔三岔五就去我工作的地方纠缠,所以离开了。”丹尼尔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传闻一样漫不经心地讲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婚姻。
“我很抱歉,提起这个事情!”我官方地说了一句客套话。
“只怪你当时在伦敦气冲冲地离开时,对我说的那句祝福太勉强了!所以我的婚姻失败了!”丹尼尔故作严肃地说着,看我没说话,他突然大笑起来。时间真的会让人变得越来越通透,当一个人可以轻松地自嘲自己人生的失败时,他就已经超越它们了,丹尼尔此刻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离婚后我才明白,和莉莉的婚姻与爱情没有关系。当时我深陷沼泽,似乎就快要死了,我的身边只有她向我伸出了援手。那种被救的感觉,让我误以为是命中注定的爱情。”丹尼尔开始跟我认真地讲起了那段过往。
我才知道,丹尼尔的妈妈是那个时候去世的。
丹尼尔的父母非常相爱,而且相爱了一辈子,这种稳固的爱情是他们的三个孩子内心深处安全感的来源,让他们从小就明白爱是生活中最忠诚的禁卫军,只要有爱,便什么都不怕。
爸爸对孩子的爱开发了他们的理性,而妈妈的爱培养并激发着他们的感性。他三十多岁失去父亲时,固然悲痛,但彼时兄妹三个均已成年,理性世界的崩塌并不足以摧毁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个,只会让他们更理性地看待这个世界,真正变成一个坚强的成年人。
失去母亲却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对于丹尼尔而言。他的哥哥和妹妹结婚得比较早,早早地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从小由母亲培养起来的感性需求便随即转移到了他们新的家庭里,所以母亲离开的丧失感更多的是回忆里小时候那些对她的依赖和爱。
但丹尼尔没有家庭,父亲去世后,他更是成为了母亲全部的感情寄托,一方面因为只有他没结婚,另一方面是因为丹尼尔与爸爸长得最像。只要有空,他都坚持每天中午驱车回家陪妈妈吃饭。他的感情中感性的部分从来没有从妈妈那里抽离出来过,虽然他时不时会有个女朋友,但他从来没有从她们身上找到过能与妈妈给予的等同的安全感。或者,有可能正是因为他不愿意从妈妈感性的爱中出来,所以那些来来往往的女朋友没有一个能真正得到过他完整的依赖。
妈妈的爱就像树,他的感性感情就似缠绕在树上的无根藤。树倒了,他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家庭爱的温柔,他甚至无处安放自己的心。
适逢他团队里的大老板无故剥夺他的最新研究成果,自己多年的努力眼看着为别人做了嫁衣。虽然对方有跟他解释,这是特殊境况之下的无奈之举,他的贡献团队绝不会辜负,将来一定会在时机成熟时对他有相应程度的补偿。但丹尼尔是一个简单不懂世故的人,他不懂得也不愿意妥协。他甚至想到了起诉这个他多年的老板,但他心里很明白,无论诉讼成功与否,他都将不能继续在这个圈子里像以前一样安稳地耕耘着自己的科学家梦了。
彼时,无论事业还是感情都陷入了一种他无法应对的局面,他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折。天性任由自己内心激情驱动而行事的他一头栽进了酒吧。在那里遇见从美国来旅行的莉莉。
莉莉是一个年轻的、充满激情的模特,上等身材,气质清纯,收入不菲,人生里全部的梦想就是爱情,丹尼尔成熟、深邃又不羁的蓝绿色眼睛一下子套牢了她的心。初次见面便爬上了丹尼尔的床。
对着陷入谷底的丹尼尔,莉莉的母性关怀一下子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她对他说尽了情话,呵护至致。丹尼尔觉得莉莉就是上帝派来解救他的天使。这种干柴烈火的爱情因为一片大西洋的阻隔而被酝酿得日益浓烈,就像上次丹尼尔说的,他们的婚姻是自然发生的。
然而,愈是快速发生的事情愈是可能因为主观因素的急切而忽略了很重要的真相。结婚后丹尼尔立马发现他与莉莉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甚至有一些原则上的差异已超过了他的底线,具体是什么差异他并没有对我直接说起。这也能理解,即便是分飞的劳燕,毕竟他们存在过感情,哪怕本质上那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满足了彼此的需要。何必分开了还在一个外人面前去中伤她呢。
让你像大自然一样从容度过每一天,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