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是俺自己给自己起的名。从俺有记忆开始,俺就一直和孤儿院这帮小娃娃混在一块,俺有时觉得有这么一帮小伙伴也挺好的,但俺也时常觉得孤独,因为这帮娃子们都记着自个叫啥,就连那个有癫痫的大眼睛姑娘,也知道自己叫可可。只有俺,俺问了院长,院长戴着老花镜,翻了翻登记本,瞅着俺说,你这娃子,父母也是够狠心的,把你扔咱们这走了以后,名也没给你留下一个。俺听了着实失望,但那天俺从院长那回来,看见平常打悠悠的地有块特别黝黑的石头,阳光一照,黑的又有些晶莹剔透,听说孙猴子就是在那么个开天辟地的时候蹦出来的,俺觉得俺这条小命和孙猴子一样,也是石缝蹦出来的,打那以后,俺就叫小石头了。
孤儿院别的孩子都有点什么缺陷,不是有癫痫,要么就是什么哑巴,就是瘸子,再不就是有点什么自闭症,就整天不说话把自个闷小黑屋那种,没一个健全的,霍,干脆白叫孤儿院了,改成助残院得了。
只有俺,长得十分结实,能吃能喝四肢灵活,稍大点小胸脯开始发育了,李小胖就经常色眯眯的瞅着俺的胸脯,俺凶巴巴的问他,小胖你要干啥?看俺这么一说,小胖只好装作漫不经心的把脑袋一撇,稍有些尴尬的说,石头,院长刚才发的棉花糖,看你没拿,把我的那份拿来给你吃。怯生生的把小胖手拿出来,白胖胖的手掌上躺着五颗棉花糖。俺笑嘻嘻的接过糖,在小胖的脸上吻了一下,谢谢你,你个小胖子,俺说完就翻着跟头哼着歌,不等他反应就消失了。只在一片余晖下,剩下了李小胖红的如同大苹果的脸。
李小胖是俺在孤儿院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刚才他那几句话说的倒是蛮顺溜的,其实他是个口吃。听旁人说,那天是李小胖的班,去扫后庭院,当时装我的篮子就在那放着,七岁的李小胖就提着大篮子,庭院也不扫了,就把俺给捡回来了。我那会俺可能是还没满月,哇哇直叫,可能饿了。在俺来以前,孤儿院收到的孩子都是足月的,从来都没遇见还在吃奶水的这种娃娃。院长和老修女都慌了,因为两个女人早已过了当妈妈的年纪,也不到如何照顾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娃娃。俺们院还在郊区就算想搞袋奶粉也是望尘莫及啊。俺就一个劲哇哇的叫叫的院长心烦意乱,诶呦,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别叫了,你来这世上托生人也是你命不好,你可就自生自灭吧。院长无奈的和修女对视了一下,也不想再救俺了。
李小胖看着我的呼吸一点点变弱,哇哇的哭声也有些虚弱了,小拳头砸在桌面上,不……不能就……这……这样……放……放弃了。院长摸了摸小胖的头,我们知道你是想救她一命,可生死也得凭个造化不是?孩子,她离开,也会感谢你的。小胖的拳头攥地更紧了,这时外面的羊圈里传来咩咩声。修女道,咱们的老羊生小羊了。
小胖听见咩咩声,恍然大悟。抓起桌上的大茶杯,跑到羊圈,小羊还带着血丝盘窝在母羊旁边,母羊刚刚产下孩子,有些疲惫的趴在窝里,圈里很是狼狈,尤其是小羊浑身是血,着实恐怖。小胖顾不上心中的恐惧,在母羊那里接了一大杯的汁液,送到俺的面前,俺想当时俺一定是饿疯了,顾不得是羊奶还是人的汁液。只是在小胖后来的回忆里,俺喝了奶以后,就甜甜的乐了,小眼睛还是没睁开但是脸上已经恢复了红润,也还没认人,小胖很高兴,抱着我手舞足蹈,俺可能那时就和小胖结缘了,用俺的小手,勾着小胖的胖手不松开了,那是来自一个刚刚被世界抛弃重获温暖的一个灵魂的信任。小胖高兴的在我的小脸颊亲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除了小胖第一次去羊圈没被母羊蹬以外,那以后小胖再去羊圈给俺接羊奶,总是被暴躁的母羊蹬,所以俺的童年是伴着小胖的鼻青脸肿长大的。虽然这也算是小胖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但是小胖觉得为了一个姑娘被羊蹬几脚,也算是光荣得历史了。
这些事,小胖从未告诉俺,他口吃,也表达不好,但他有本日记,他和修女学习写字 然后就把自个的一点一滴全记在日记里。他也不藏着掖着,把日记拿来给俺看,在他的日记描述中,他就是俺的救命恩人,所以尽管他口吃他还有点小胖,但俺决定用生命守护这个小笨蛋。
小胖口吃,和那帮小孩玩游戏总输,俺看不过去,就冲上去揍这帮混蛋,小胖看了,拉住俺的手,“算了”俺气不公,你口吃,他们也不健全,凭啥让他们欺负你,小胖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能走……走出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就不气了。忍一时……也绝不会是……一世”他拉着我的手看天上的星星,他说,他不像别的孤儿一样,早就忘记父母的样子,他来到孤儿院的时候也只有五岁,但是他记着母亲那个女人 ,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说要和自己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 他藏好了等着母亲来找他,母亲却再也没出现过,他无法忘记母亲说要玩捉迷藏时候那个心无城府的笑,那时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他捡我的时候,他就明白,我当时在篮子里冲着他笑,虽然是个婴儿,但是和他母亲当年的笑那个神情是一模一样的。所以他决定救我,就算搭上一条性命,这辈子有幸看见母亲一般的笑容他也是值得的。
俺和小胖一起吃一起睡,他知道俺爱吃锅包肉,院里逢年过节,总有大福利,锅包肉总是每个孩子能多分好几块那种,他不吃自己那份,全部给我吃,看着我狼吞虎咽咀嚼完,他在我的眼眉处亲了一口,傻……傻石头妹妹。
夏末的时候黄色的菇娘变成了深红色,我两就摘了架子上的红菇娘,在阳光下晒成干的,冬天泡成水,我们坐在落了雪的屋子里,放着鸳鸯蝴蝶梦,喝着红色的菇娘水。有点苦,我们相互对视砸咂嘴,又四笑开来。
我们都慢慢的长大了,俺却还是喜欢粘着他,和他窝在一块,有时早上起来摸着他下面那个硬邦邦的,我就乐了,他却又羞红了脸,你……你躲开。有时他晚上睡觉,会突然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到俺的两个大馒头上,又像偷了东西的坏小孩,转过头背着身睡去。对……对……对不起。
我觉得我四肢健全,所以经常欺负周围院里的小孩,盲孩子们的唱诗班的诗集经常会莫名其妙跑到小河里。那个自闭症小孩的门经常会被锁上,看见他捉急的进不去,又不敢求助别人的神情我觉得高兴极了。瘸子们的拐杖经常丢了,坐轮椅的家伙们轮椅总是被扎破了胎。有癫痫症的女孩饭里总会莫名其妙的跑出毛毛虫。
久而久之,大家都很害怕我这个人,大家只好趁俺不在的时候,偷偷和院长商量,把俺请出孤儿院。
俺就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宣告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残疾怎么了,弱智怎么了,那都是他们自找的,俺不如再帮他们一把,让他们过得再不好一些,残缺的人就不该拥有正常人的幸福。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假模假样的跟着修女唱欢乐颂,明明自己已经被父母抛弃了,还装什么快乐啊,一帮傻逼。我这样健康的人都不能获得幸福,他们有什么资格?都去见鬼吧。
俺跑到河边,把孤儿院所有孩子的衣服都放在一块,燃起一丛大火,正准备把衣服全部扔进去,却听见后面有人喊俺“石……石头,别……别做傻……傻事。”石头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来,俺看着他,他跑到俺面前,啥也不说,就用他宽厚的大手臂拦住俺“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你……心里……苦,我……捡你……回……回来,就是希望……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靠,本来挺煽情的话,结果到这胖子嘴里,给打散了,但是我知道,这个口吃的傻哥哥是真的对我好。十三岁的我用胸膛贴着这个二十岁的男孩,他不够帅气,但是确是我年少一段岁月最难以割舍的人。就算后来再遇见很多苦难,因为当时生命曾经被另一个人点亮,即使也会有绝望,但至少还能够坚持活下去。
后来俺被一个大叔给领养了,大叔的妻子是个石女,不能生育,大叔夫妇二人对俺挺好的。俺来到大叔家的时候,穿的脏兮兮的,是大叔第一次告诉俺啥叫公主裙,还体会到蛋糕的甜蜜味道。俺被大叔包裹的就像个富家女一样。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才是大叔挑俺回家的真正目的。
俺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俺爱吃肉,大叔开车上大润发超市买了好多排骨,还有鱼虾一类的。那天晚上本来约好和大叔还有阿姨俺们回家一起吃,还买了红酒一类的。但是大叔没有送俺回家,又买了一套小礼服送我 ,标签价格是一千三,还领俺吃了一顿西餐 讲真那西餐俺都没饱 牛排那么小一块 还好贵的。然后吃完我以为也就是简单一个便饭,也就回家睡觉了,没想到他领俺开了个房间,就和小说里的桥段差不多,什么开支票,让俺从了他之类的,还说养了俺这么多年也算对俺够意思了,俺也得回报一下是不?
俺很淡然的看着支票,说您说的很对,俺也同意应该回报一下您的厚爱,但是俺一直拿您当父亲一样看待,如果您今天把俺办了,那俺得声明几点,第一,俺很久以前就不是处女了,第二,您最好戴上点套,安全,第三,从今以后,您再也不是俺爹了。俺会拿着您的支票,从此消失,你自个掂量好哈。
大叔有点蒙逼,没想到自己培养的小宠物也会有翅膀硬的一天,但他还是把俺办了,可能也觉得这么多年养俺不能亏了。
后来俺拿着大叔给俺的钱,自个租了房子,考了导游证,跟着团到处飘呀飘,有一天突然鼻子莫名奇妙的流血了,俺以为只是上火了呢,但是俺领着一帮客人在大连的金沙滩四处转悠的时候,就感觉太阳忽明忽暗的,嘴里又进了股血腥味,一摸鼻子,霍,好家伙,鼻血止不住了。只好把手里的客人放一放上医院检查一下。
看着病例单,年龄是二十,良性肿瘤破裂,擦,好在还没发展成恶性 ,小胖当时给俺这条命不能就这么死了。李小胖啊 李小胖啊 除你之外,世上再也没人给俺吃过免费的饭 你现在在哪转悠呢?过得还好不?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望着天花板这样呆呆的想着。
这地您也知道,寸土寸金的地,能给您这价也算是我尽最大努力了,您好好考虑吧,要是不行,您也不用再打电话给我浪费这吐沫星子了。
好熟悉的声音,和胖子的声音一样,不对,他不是口吃么,这话说的挺顺溜来着?俺试着冲着走廊这个背影叫了一声,李小胖,小胖。男人放下了苹果手机,愣了一下还是转过头,眉眼还是当年小胖的样子,但是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得有一米八五左右 也没有小时那么胖,瘦里带肉,是很结实的模样。目光里有迟疑,但又一下子转成了喜悦,石头,是你么?
俺也不说话,那么和他抱着,他笑了一下,那年你走后,我也被一户人家收养了,那家人想要个男孩,孤儿院里男孩少,那家人挺好说话的,院长告诉他们我有些口吃,他们就说如果是很简单那种,愿意花钱给我治疗,主要是想要男孩嘛 女人又不爱生了。然后他们让我说句话瞧瞧,我可能也是太想走出那个小破地了。就大着胆子背了一首过零丁洋,也是逼出来的兴许,我竟然没磕巴,当时那女人就乐了,一把抱起我,说就他吧。后来回去做了结巴的手术,他们还给我切了半个胃,因为女人和男人不太喜欢胖的,觉得我应该瘦下来好看。所以后来一直控制我的饮食。又让我上学,这不一直到现在,毕业工作卖房子两年了。
你看石头,走出那个地,一切都在向好的发展呢,你呢 被收养后过得还成不?
俺没有告诉他大叔的那些事,我只是淡淡的说和那家人关系处理不好,所以被赶出来,现在自己考了导游,到处跑。
然后我问他你来医院做什么,他笑了笑,把帽子拿开,帽子下面是有些光秃的稀疏的头发。做化疗呗。
你得癌了
嗯,才五个月吧。人唉,不能命太好,容易脆弱生病啊。你呢,又来医院做啥?
俺流鼻血,流个没完,一检查是个良性的瘤子。俺就是命大,也许是潜意识,不想糟蹋你给俺这条命吧。
说完俺两又拍拍彼此的肩膀大笑开来。
笑完,俺问他,你成家了没?
他说,没有啊,我这脑袋做化疗都这样了,哪有姑娘能和和尚一块的?
那,俺可以天天来医院给你送饭吃么?
哈哈,石头妹妹,可以啊,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东西蛮好的。
……
2014年十月五号,在吃了第一口流食后的李小胖,和俺摆了摆手,石头,你答应我,别厌世,好好活着,不能陪你了 这条命以后交给你自己管理了 哈哈,别太那么执拗了。俺说,你放心吧,俺亲了亲他的手指,原来人去了的温度冷却是从手指开始的。我不知道,他的灵魂会不会在那面看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