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烩22|回家的路这样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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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高勇强一到过年就要纠结,纠结该不该跟老婆丽丽商量,商量到底要不要回家过年。

他已经十年没见自己的父亲了。年岁越大,他越觉得不是滋味。他也知道,好多事,其实也不完全取决于丽丽。之所以他不提,是因为自己也下不了决心。那个心结,这么多年了,也未曾打开。他想,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他其实应该经常回家看看的。

前两天,他给在龙城的发小兼本家高春宇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年是不是还回家过年。

高春宇对他说,肯定要回的,只是现在还早,值班时间定不了,但是年前或者年后肯定要走一趟的。说完,高春宇又补了句,你也回吧,今年咱在老家聚聚。

高勇强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就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谁都认为他该回家看看了。其实,高勇强这么着急地打电话也是想让自己的心提早定下来,其他事宜再容慢慢解决。

虽说主要是自己下决心的问题,但高勇强还是有点担心,接下来父亲和弟弟那边怎么解决呢?谁去给父亲传这个口信呢?这么多年了,父亲如果记恨他了,回去给老婆孩子下不来台怎么办?

他又想,要是母亲还在,哎,或者有个姐妹也好啊,可以穿针引线地化解一些矛盾。这话,她以前跟丽丽说过。可丽丽却说,大姑子小姑子的,好了就是有了好,不好还不如没有。

当时,高勇强主动打住了话题,反正这种假设也不成立,何必再惹丽丽的闲话。高勇强只有一个弟弟,叫高勇刚,小他两岁。

老人说,自古仇人转弟兄。这话搁在20年前,他不信。那时候他们兄弟俩多好啊。

那个年代,村里上高中的孩子不多。高勇强学习成绩一直是中上等,初中时没考上师范和中专,但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他想继续上学,父母亲也觉得他还是有希望的苗苗,说实话,那会儿上学也不费几个钱,只是苦于村里庄稼人家本身就没几个现钱。

那是90年代初期,村子里已经有了几家象样的企业,像他们高家村就有三四个酒厂,好多小伙子不念书了就在村里酒厂干活儿,一个月能拿到200元的工资呢,比城里的工人虽然工作辛苦没有休息天,但工资却不比他们低。

弟弟高勇刚就是酒厂的一名翻糟工人,他从小就淘气,性格烈,不爱受学校的束缚,初中没毕业就在村里混了,再大点儿就在本村的一家酒坊上了班。

高勇强从小就长得白净、文弱,母亲喜欢他听话、乖巧,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总是护着他,觉得他就是一个迟早会走出农门的孩子。

父亲不是喜欢他,而是发愁他,你就念书吧,念不成个气候在村里不是累死就是饿死。虽然听着不中听,但高勇强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最发愁的就是下地干农活。

那时候,到了麦收季节,村里的学校每年都会先放十天的“麦假”,就是专门让学校的孩子们休息下帮大人收割麦子的,并不影响暑假的长短。虽说那时不是暑期,但气温已经很高了,高勇强晒不了太阳,每次都是磨蹭着不想下地劳动,即使到了地里,阳光毒辣辣地射下来,他就头晕恶心,干活儿时总有要虚脱的感觉。割麦时往往是等父亲和弟弟割到顶往下拐了一半才和他碰头。父亲骂他没用,弟弟勇刚什么也不说,只拿起军用水壶递给他,让他先喝母亲给他们带的绿豆水。

因有了割麦子的沉痛教训,高勇强往往在麦假结束回到学校后学习格外地努力。其实,那个年代,学业上的压力不大,上高中时他唯一的压力就是每周回去问父母要钱。那时候,高中食堂的饭菜开销不大,一个星期有10块钱就够他吃喝了。但每次回来要这10块钱时,他总是很小心。他知道,自己高中的生活费基本是弟弟挣回来的。

高勇强那会儿心里总是有欠疚,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个哥哥,干活时要弟弟照顾,生活费还得弟弟去挣,但弟弟从来没说什么,勇刚有时还偷偷地再额外塞给他三块两块的零花钱,让他手头有点富裕。

每次想想弟弟偷偷给他钱,高勇强就更有了勤奋读书的决心,他就是为了弟弟也不能松懈。几方面的动力集中起来,高勇强在那个年代就算是特别用功的了。当然,他也顺利地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

高勇强记得,他的录取通知书都是弟弟勇刚从大队取回的,勇强高考完后,勇刚每天上下班路过大队都要进去看看,看有没有哥哥的信。所以,当大队通信员拿到邮差送来的信时,第一时间就给在大队跟前做工的勇刚送去了。勇刚激动地一路狂奔跑回家来,一进院,就大声叫喊,哥,哥,你考上啦。爸、妈,我哥考上啦。

高勇强考上大学了,但不是他报的第一志愿,第一志愿他报的是省城的大学,不为别的,怎么说,本省上学总省些钱吧!但总归考上大学就是好事,是全村人羡慕和夸赞的大喜事,再穷,一家人哪有不举全家之力供勇强上学的道理!

勇刚说,哥,你只安心上学。等你上学出来, 我们家就好过了。

勇强第一次离家千里之外到南方上大学了。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干和特长,在大学里勇强除了捉襟见肘的贫穷还感受到了泯然众人矣的平凡和失落。最让高勇强伤心的是,大三时,母亲病故了。他都没见她最后一面。

母亲的病来得很突然也很猛烈,当勇刚从村大队给他打电话到宿舍楼告知母亲的病情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在省城换乘回村里的汽车,一路辗转回家 ,母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结束了她年仅50岁的生命。

勇强痛不欲生,他撕扯着问勇刚,妈到底得的什么病,怎么就不能去医院治疗呢?勇刚不说话,只冷冷地望着他,狠狠地扒拉开他的手。

安葬母亲也是勇刚的一帮弟兄在张罗,勇强常年不在村里,有几个不错的同学大都在外上学,自己又不懂得村里办事的规矩。他感到自己很是没用。

临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跟他说,母亲突然发病,但坚决不去医院,说怕花费太大影响勇强上大学。勇强知道自己错怪勇刚了,但他每次张嘴,勇刚却没有和他说说话的意思。父亲还说,有人给勇刚介绍对象了,如果合适就准备办事呢,恐怕不能等勇强了,勇强点了点头。

第二天,勇强要返校了,勇刚没有像以往那样把他送到公路上等汽车,而是早早地去了酒厂,他现在一个人干着一份半工,他要准备娶媳妇了,还供着个大学生上学。但勇刚觉得,只要哥哥大学出来,一家人日子就会好过很多。大学生怎么也比他更能挣钱吧!

高勇强痛苦地回忆着。

其实,大学毕业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他大四在省城的单位实习,后来也分配到了省城。但是,刚毕业的学生挣不了几个钱,单位又取消了原来的所有福利制度,要吃食堂、在外面租房,一个人的工资刚够自己日常开销,发小、同学又都在结婚的年龄,光礼钱都跟不起,根本没有接济家里的能力。

勇强口袋里没钱,都不好意思回家。弟弟要娶媳妇了,父亲专门给他打了电话,希望他能有所表示。勇强第一年参加工作,还没有转正,假也不敢多请,他拿什么表示呢?只好问师傅们借了1000块钱先寄回去,自己等到结婚前一天才请假回家。

勇强感觉到了,如果说母亲病故勇刚还对勇强抱有一线希望,希望等他大学毕业会为家里出点力,那么经历了结婚这件大事,勇刚是彻底看不起这个大学生哥哥了。人身子指望不上,钱也舍不得出手,1000块钱对于结婚的开销来讲,那不是杯水车薪!

勇强在家呆了两天,其实什么也插不上手,他跟一个客人一样,看着自己家收拾一新的旧房子,看着勇刚热热闹闹地娶回邻村的媳妇,他心里为勇刚高兴,但又为勇刚对自己的不理不睬而难过,更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勇刚结婚当日下午,亲戚们还没走完,勇强就得赶回省城的车了。临走时,父亲包了一袋油糕递给他,说了句,勇刚结婚还举了外债,你挣上钱了,可得有点良心。勇强点点头接过来,想跟勇刚打个招呼,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父亲说,他招呼他的弟兄们去了,你见不见他吧,见着也没好。勇强就这么一个人灰溜溜地返城了,路上,他忽然特别想自己的母亲,想着想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高勇强现在在一家家电企业做销售,一年的收入在10万以上了。

今年春天,发小张向阳家老母亲没了。张向阳是初中时才跟高勇强同班的,大他好几岁,是他们这班同学的老大。

老大在村里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印刷厂,高勇强家里的事,他最清楚不过了。这次,母亲病逝高勇强能主动回村里来,老大还是比较高兴的。又有五六年不见高勇强了吧,上次,另一位在城里工作的发小回村里办喜事,老大专门给高勇强打了电话,说,你总不能再不进高家村了吧?高勇强听了老大的话,回村里了,但他直接去了发小家,参加了婚礼没有回自己家看看,直接回省城了。

当然,大家对高勇强不回自己家的原因都是知道的,也能理解他。

十年前,高勇强结婚三年多了,老婆看上了单位跟前的一套楼房,价格还算适中,总价28万出头。高勇强也动了买房的念头,自从毕业就租房住,结婚也结在出租房,他感觉自己欠老婆的太多。

老婆丽丽是他原来单位的子弟,没什么学历,但是她的父母都在跟前,很照应他们。结婚时,丽丽也没要这要那的,很朴实节俭,她总是说,你是大学生,我就奔着你有文化,将来教育孩子也比我强。

高勇强在村里找了邻居家的间空房子,让丽丽提前回来住了进去,在选好的日子没有雇车,只走着从邻居家把丽丽迎娶进他家院里,结婚仪式就算完成了。之后,他们又回城里请了客。因为这简单的就亲婚礼,丽丽现在逮着机会就收拾他,说,摊上这样的人家,真是后悔一辈子。

高勇强无言以对,他知道,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丽丽不至于只因为个婚礼就这么耿耿于怀,公平点儿说,丽丽还是通情达理的,尤其在物质生活上,一直也很体谅他,遇上事情总是能省钱就省钱,从来没有对他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可买房的事太大了,当时,他虽然已经工作七年多了,但3年前结婚时借了外债,收了些礼钱刚把外债还了,这几年也就只有8万块钱的积蓄,但就这点钱也是丽丽精打细算过日子硬攒起来的,她一心想着,买了房稳定下来就能要孩子了。

高勇强都30出头了,老婆也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再没有个稳定的住处也不是个事。更何况,岳父岳母大力支持,支援他们10万,5万算给的,5万算借的。丽丽也正式提出了要求,希望高勇强也跟父亲提提,总不能还不如女方家吧。

高勇强觉得,问家里要钱比登天还难,自从大学毕业了,他自己一直戴着紧箍咒似的,只过年过节的给父亲几百块钱,结婚后工资高了点,但财政大权也被丽丽掌握了,他也没有更多地孝敬老人、补偿弟弟,如今,还怎么好意思开口问父亲要钱呢?

丽丽说,这钱你必须要 。他给多给少是个心意,咱们买房了,你们家一分钱也不出,我怎么向我爸妈交待,结婚就弄得大人很没面子,好象我嫁不出去似的。

最后,丽丽都把拨通的电话放在了高勇强的耳朵边儿,他只得硬着头皮让邻居叫一下自己的父亲。听他电话里说要钱买房,父亲先是骂了一句,狗日的,还好意思要钱。但一听说媳妇娘家贴补了10万,父亲就不吭声了,说,容我两天时间。

没过几天,父亲通过农村信用社给高勇强汇了2万元。并用邻居的电话通知他,1万是给他的,一万是借他的,因为这1万是父亲东拼西凑借来的。并特意嘱咐,可别让勇刚知道。

虽然丽丽早有思想准备,但对于只要到2万块钱,实际是1万块钱的结果还是很不满意。除了骂高家抠门外,她只得跟父母撒谎说,公公给了5万,这下差得不多了,我们再问人借就好办了。

在高勇强张罗着问同学、同事筹措资金的时候,他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这回,父亲是用勇刚的手机打的。

原来,勇刚媳妇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父亲给勇强汇款买房的事,跟父亲大闹了一场,把父亲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今天,勇刚又把勇强结婚时占的那间房子的锁也撬开了,把他家里的东西全扔了出来,自己把房子占了。说,家里再没有勇强一丁点的家产了。

父亲说得都直哆嗦,估计,还有点惊魂未定。

勇强很气愤。其实,他的那间房子也就每年带老婆回去时住几天,所谓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被褥和洗漱用品,家具都是父母原来用过的旧的,今天,勇刚把他扫地出门,肯定是对自己问父亲要钱的事太恼火了。

那么,父亲还用勇刚的电话打来,就是说,这是勇刚让父亲打的,那么,父亲看来也是默认了这个事实,也就是说,家里再没有他勇强的立足之地了。

勇强慢慢地收了电话,丽丽听了个大概,不甘心,又回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勇刚,听是嫂子,勇刚先没有说话,丽丽便给他讲了一下他们在省城买房的不容易,勇刚听完冷冷地回了句,亏你们是在省城买个房,你要到天安门前买房的话,老子还得去卖血呢,你们城里人的良心都让狗吃啦 。

高勇强两口子没要上几个钱,还讨了个没脸,丽丽对答不上勇刚,只冲着勇强发脾气,然后诅咒发誓,自己有了孩子坚决不跟农村人结亲,她说勇刚简直就是无赖。勇强也伤心,但他能理解勇刚,因为,他欠他的,而且,这几年,勇刚的身体也不太好,这他都知道,他这个当哥哥的,一心只想着买房子,都没有接济弟弟点。可再看着丽丽委屈的样子,他又觉得勇刚做得过分了。他以后还怎么回家,他已经没有了家。

当时,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勇强的那些家当父亲都不敢给他收,还是勇强托了老大叫人捎回省城。之后,发小、同学家的红白事宴高勇强一概不回村,只托人把礼捎到。除了那次老大给他打了电话。

其实,高勇强不回来,也是因为过得比较艰难。他虽然买了房,但背上了10万块钱的外债,第二年又生了女儿,负担本来就重了,雪上加霜的是两口子赖以生存的厂矿即将破产倒闭停发了工资。高勇强顾不得许多,只好应聘到一家家电企业做了销售,这几年,他们一家人的日子才稍微缓过点儿来了。

高勇强有点力气伤感了,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他十年来竟然无家可回。

十年了,高勇强第二次回到村里,竟然是给老大家妈送葬。

喝了点酒,张向阳有点意味深长地跟高勇强说,老弟,我妈真是苦了一辈子,没享受过。说个走就走了,心里真不好受。

高勇强知道老大的意思。每次见面,他都要提到这层意思。除了老大,其它发小、同学见面也会或直接或含蓄地点拨他一两句。

高勇强的酒劲上来了,头有点晕,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和十年了没见面的父亲,他拼命地灌自己,他喝高了。

那天,他是搭了高春宇的车。直到高春宇把他送到家,他才刚刚有点清醒。知道自己已经离开村子进城了,他竟然有些后悔,他怎么就喝成这样了,当时,他其实是想借着酒劲回去看看的啊。

之后这大半年,高勇强总是找机会在龙城和高春宇还有几个发小、同学见面。他就是想当面听听村里的事。尽管从没有人提起他的父亲和弟弟一家。但他知道,这表明他们生活得还可以,肯定是没有什么灾呀病呀的吧。

高勇强还经常梦见他的村子,梦见他的父母。梦见的总是晚上,有时候竟然是他在城里快二十年从未见过的的满天星斗, 有时候又是空旷的夜空只有一轮皎洁的明月。他梦见父母总是年轻时的样子,那时,他们俩合计着让他上高中还是再复读初三,他给自己做了决定要上高中, 觉得复读也没有把握考上中专的,但他坚信,多上几年学,即使考不上大学,也可以回村里当代教老师的。母亲听了很高兴,笑着同意了,说,勇儿有志气。父亲一贯听母亲的,只对着烟袋杆深深地吸了一口,弟弟勇刚还是年少时的样子,就站在地上,一言不发。

好几次,高勇强从梦中惊醒,醒来想想温暖的梦境,想想母亲柔软的温和。无论怎样,故乡,终是悬挂于中天的那轮明月,家,终是牵引着风筝的那根细线。

如今,快过年了,高勇强再没有时间犹豫了,其实,他知道这件事情的症结在哪儿,要打开,只有靠他自己。他做销售有点活钱,他已悄悄地攒了3万多块钱了。

他要先给老大打个电话,让他跟父亲沟通一下。他还得想办法加一下勇刚的微信,先把两万块钱转给他。

至于怎么跟丽丽说,他也想好了。不是还有1万块钱嘛,他就说是父亲托人捎来的,这是给未见面的孙女的,他还会说,父亲想见见孙女呢。他知道,这事肯定能成,丽丽其实心挺软的,她就怕别人对她好。

高勇强给高春宇发了条微信过去,今年回家过年,咱们在老家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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