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影沉沉地陷在竹椅里,瘦弱的,枯枝般的身子倾斜地靠在直立的椅背上,干瘪的头颅上插着寥寥几根硬而粗的白发,用一层皮裹着的手指轻轻颤抖着。这个背影好像早就刻在我记忆里了,每每触碰它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从脊柱滚动下去的悲怆。
爷爷的耳朵日渐静音,我极少和他联络了,默然冷对着流逝的岁月,竟然是有了些无法开口的凄凉。但是我终归是在乎他的。就像会有时时的怀念,时时的感伤。
奶奶终究是保留了些年轻时的骄纵跋扈。
零八年的时候,城里下了一场大雪,颗粒状精致的冰珠子细密地裹住了整个小城,爷爷奶奶住的乡下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爷爷裹着一件肥大的灰色灯芯绒的袄,色是褪了大半,有着淡淡的哀伤和时光沉淀的回甘。直筒的棉裤里露出一截干枯的踝骨,踝骨外包了一层紫色的棉绒保暖裤,他背对着我,脸部可怜地间歇抽搐着,我感觉到脊背上的悲凉又滚落下来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缓缓转过头,浑浊而柔软的眼球迟钝地寻找着我在的地方,"来,暖和暖和。"他艰难地侧过身子对着我,沙哑着喉咙,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又转回去了。
突然,奶奶尖利的声线刺了进来:"你给我去菜地看一下菜怎么样!"然后便见她从里屋缓缓走出来,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新袄,厚厚的毛裤贴着要溢出来的肥肉,好像要把棉裤撑烂了。
她看了看我,又盯着爷爷,爷爷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静默了半晌,她尴尬地冲过去,不时转头扫扫我,红着脸,眼睛不自然地转动。"啊?你说什么?"爷爷扯着耳朵看着她。"我说让你去菜地看看!"爷爷听着摇了摇头,语调略高了八度:"下这么大雪,你要我去菜地?!那个地又滑......"他边说边瞟我,慢慢站起来,奶奶冷着脸用掌心对着爷爷,弯曲着手臂:"用布把没死的苗盖起来!"爷爷凝视着她,转身走进内屋,一种苍白感笼罩着他,近乎妥协和无言。不久,他拿着一块蓝白格子的麻布,叠得四四方方的,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奶奶慢慢转头对我说:"陪你爷爷一起去。"我望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奶奶,她就咧着嘴看着我们,爷爷突然转过身子强烈抗议着,奶奶抓着桌上的杯子不说话,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声。
于我来说,似乎是有了什么强大的催生力和耻辱感。我酸了鼻子拉着爷爷冲出了屋子,门外徘徊着一缕刺骨寒流,把我整个人都扎醒了。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着,我感觉到脚下的冰粒子有秩序地爆裂着,我享受着来自脚底的磨砂质感。等到第二阵风来临时,冲出来的后悔之情蔓延至我每一个细胞里,爷爷瑟缩在棉袄里,耳朵边柔软的银丝飘动着,不久便结成了一根小冰柱。他的脸反而不抖了,冬季般的沉静和淡然,我更怀疑自己了,我是为了什么跑出来的呢?我到底在意着什么?是爷爷难以反抗的懦弱吗?还是奶奶对我冷漠无言的态度。
"你出来干嘛,外面冷啊......不过等一下你就站远处等我别跟过来。"他走在我前面念叨着,绵柔的口中吞吐的白雾把侧脸都模糊了。我走着,没说话。
突然,他停了下来,转过身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等一下就来。"褶皱的皮肤被冻得苍白没有血色,干枯的双唇上粘着即将脱落的死皮。我止了步,笑着点点头,但脚好像不听话似的老想向前走。这也许是我的预见呢?要是我早就知道这是个下坡呢?要是我早就知道这里已经全部是冰板了呢?也许我会马上走上前拉着他,陪他一起走下去。
下坡处是弧形的,我看着他慢慢挪到弧口犹犹豫豫地停住了,他蹲下来小心地用手支撑着,另一只手攥着那麻布。突然,他全身向下倾斜着,毫无支撑地跌坐在地上,迅速滑下去!眼前的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来不及反应!恍惚间落了满脸的泪水,我踉跄地跑到他旁边,看着他费力而无力挣扎想要爬起来的样子,我哭得更猛烈,眼前只剩一团朦胧,我大声呼救着,叫着,喊着。爷爷一直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的半边身子酸极了,但我不敢动,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不能离开,也感觉到,原来我对于他,这么重要。
慢慢地,周边的居民都慌张地跑出来,人越来越多,我的头似乎要炸裂了,眩晕着但紧张着,我不敢松手。记忆似乎也模糊了,我只记得我的爷爷被人抱了起来,一群人围着他逐渐向远处跑去,我就茫然地跟着他们跑,不知去向何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奶奶背对着我站在一个桌子前,我听见开水壶抽汽的声音,我又闭上了眼,想着那个真实而有触感的梦。枕头有些凉,像刀刃似的,让我不知所措。
突然,穿着蓝白条纹衣服的爷爷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笑着看着我。我突然放肆地哭起来,嚎啕着,没有一丝顾虑。该是一种释然?或许是对自己处境的明了,亦是一种最纯粹的对生的赞叹和渴望。
就像我的生命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层次的跨越,用一种最原始和感性的状态直视着自己,直视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我该怨奶奶吗?在我最绝望地拽着爷爷的手时,我给予她我最高的感激,是她的冷漠,她的自私,让我直观而冲击地感受到我们的价值和意义。更让我直面我4年来一直回避着的,不断欺骗着自己的情感缺口。
至少我拥有的是一场纯粹的爱,至少,我还拥有我的过去,即使这样的回忆让我在每个月亮如水的夜晚怅然若失,亦在每个秋风沉醉的夜晚泪流满面,珍惜而感激我度过的每一段时光。
(文/陈亚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