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唐仁

    怀念唐仁。写下这个题目后,我有点踌蹰。出于礼貌,出于师生之情,这篇忆文的题目,我是否应该改为《怀念唐仁老师》,或者应该是一个更为贴切的题目:《怀念我的老师唐仁先生》——虽然这样的题目有点道貌岸然,不怎么符合我和唐仁之间亲昵的的关系,但他的确当过我的老师,是我真正的先生。

      二十多年前,我在那所大学混文凭时,他教过我们的《市场营销》。虽然时至今日,我已经对“市场营销”不知所云,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不论什么时候,我叫唐仁一声老师都是合情合理的,算不上是对他的阿谀奉承。

       学生对老师直呼其名当然是很不礼貌的。不过,唐仁虽然是我的老师,但他只短暂地在我们班任过教,“市场营销”我们只学过一个学期,每周大概是两节课。所以严格说来,唐仁和我的师生关系只有不长的一段时间,他应该只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大学”几年,开课数十门,这样来去匆匆的老师是很多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在我的印象中,大多数和所教的课程一起湮没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而我一直记得唐仁。二十多年来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的音容笑貌,时刻在我的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显现,清晰如昨。让我记住他的,并不仅仅因为他曾经是我的老师;我记住他,更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哥们。那些年,我们曾经一起看电影、一起唱摇滚,一起旅行……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都很健康,那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年代!

    从6月13日凌晨开始,世界杯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32支球队捉对厮杀,硝烟四起。从那天起,我就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基本上是晚上看球,白天补觉,有时间只匆匆浏览一下电脑,很少有心情写点什么了。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我怎么会想起来要写怀念唐仁的文章来了呢?因为唐仁,我的好老师,我的好兄弟唐仁,他忽然去世了,永远离开了这个纷繁的世界,离开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人们;他走得如此匆忙,甚至来不及挥手道别,便独自飘然而去了……

      一切是在6月17日开始的,并且是以倒述的形式开始的。 那天,益阳是个阴天,阳光从薄云中照射下来,反而更觉毒辣。初夏的闷热,笼罩着三湘大地。这天下午,我午睡后外出散步归来,有些闲暇时光,便信手打开了电脑,上了QQ,发现大学的同学群头像在闪烁。毕业二十余年,同学们散布在天南地北,聚少离多,世事倥偬,我们这个同学群只在刚刚成立时热闹过一阵子,后来逐渐沉寂了,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人说话,今天频繁闪烁,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呢?莫非又是哪个美女同学在秀她旅途中的靓照 ?我一边想着,一片随手点开了对话框。 打开对话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好多同学的哀悼留言,并且都是在哀悼“唐老师”。“唐老师?”我吃惊地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称谓,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马上飞快地翻看前面的消息:我想赶快找到消息的来源,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算找到第一条消息了,是在长沙的同学焦群上午发出来的:唐仁老师于昨日早晨因车祸去世。这短短几个字彻底把我击懵了,仓促之间,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是焦群同学给大家开的一个玩笑。后来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焦群一向沉稳而友爱,她留给我的印象永远是略带羞涩的微笑,她怎么会拿老师的生死开玩笑呢?

       但我终究无法接受这个噩耗,因此我急切地在群里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开始只有沉寂,如死亡般空洞的沉寂。不久之后,焦群终于回话了,她告诉我:唐仁老师的确去世了。但有关事情确切的经过,她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车祸,但也不能完全肯定。 不能完全肯定是车祸?难道还有别的死因?我的心缩成一团,不敢再往下想了。但焦群实在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了,带着满腹的狐疑,我糊里糊涂地下了线。

      晚上,阴沉了一天的天空 ,终于下起雨来,瞬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如世界末日。打开电脑,看到邓慧的QQ在线,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打听事情的原委。邓慧是唐仁的前妻,也是我大学的同学,分手后,他们的儿子一直跟着母亲。作为家属,她肯定知道一切。 邓慧告诉我:昨天早晨六点,唐仁骑单车去梅溪湖取水,路上遇到车祸,当场死亡了。是交警根据他的手机,通知的家人。 昨天早晨六点?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世界杯,那不正是 德意之战开球的时候吗?如此重要的赛事,只要稍微对足球有点兴趣的人都会看。唐仁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家看球,去打哪门子水?他年轻时不是挺爱足球的吗? 难道现在不爱了……但长夜漫漫,风雨如磐,斯人永逝,再也无法回答我幼稚的问题了。 邓慧也无法回答我。只说最可怜的是自己的儿子,父亲节第二天爸爸就去世了,而他自己正在中考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唐湘鹏我在照片上见过,每次 同学聚会,邓慧都把他带在身边,因为他的妈妈是我们的同学,爸爸又是我们的老师,所以他天生就是我们班上的一员,是全班的宠儿。唐湘鹏也和我QQ聊过天,我知道他是一个帅气、聪明的阳光男孩,象极了唐仁,谁知道这孩子竟这么命苦。

      当天晚上我没有和邓慧多说话,也不敢问她车祸的详情,我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情一定乱成了一团,我不忍心让她回忆惨痛的经历。 而我自己却陷入了回忆之中,回忆起了唐仁和我交往的点点滴滴。

       初见唐仁,是在课堂上。那一天,他在黑板前侃侃而谈,我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听课。那时的唐仁,是一个清秀而白晰的大男孩,长头发,大眼睛,戴着一副大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看他的模样,是比我大,但肯定大不了几岁。 几节课后,我和唐仁就成了好朋友,他邀请我到他的宿舍去玩。学校后边有一座小山上,山上有一栋两层小楼,木质的楼梯和栏杆 ,显出时间渡过的痕迹。唐仁就住在这栋楼二层的一个小单间里。我是和咪咪一起去的。在学校的几年,咪咪一直是我的好朋友,除了睡觉干什么,我和他基本上形影不离。 唐仁的宿舍陈设很简单,一榻一桌一椅而已,到处散放着乱七八糟的书。他说,这里只是他偶尔的住处,平时他都是住在长沙城他父母那里。 最显眼的是,在门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赫本的肖像,是赫本在《罗马假日》中的造型:俏皮的短发,天使般迷人的微笑。赫本差不多是所有男生共同的女神,所以我和咪咪都对这张肖像格外留意:这并不是一张剧照,也不是普通的手工画作,而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但她并不是用一根根完整的线条打印的,而是用一连串数码0和1,勾勒出了赫本的轮廓——这一切都是电脑按照主人发出的指令,通过控制数码的疏密浓淡才得以完成的。上世纪80年代末,是DOS年代,那是电脑操作的旧石器时代,电脑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操作者编制程序发出指令才能完成。编程要用电脑世界的语言,如BASIC语言、C语言之类,复杂得如同外星人的语言。那时我们在电脑课上绞尽脑汁,勉强能编制出一个程序,让电脑画出正方形、长方形之类 的简单图形。如此看来,这张赫本的肖像绝对是天才之作,不可能是唐仁自己创作的,应该是他一个对电脑极感兴趣的朋友送给他的;而他的朋友,也不可能是这个程序的原创,是从世界级的电脑大师哪里学来的。但从这张电脑画就能看出,唐仁是一个爱玩的人,也是一个会玩的人。

     唐仁爱玩,还表现在他爱收集车版上。那时候,他大概有上百只车版,摆出来给我们看,红红绿绿的一大排,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些都是世界名车的缩小版,车门能打开,方向盘能转动,车徽、备胎等等都一应俱全,和真车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几十倍。玩这种车版是很花钱的爱好,他拿起一辆奔驰车版告诉我们:这辆车他花了400多,是托人从香港买回来的。那时候,400多元是很大的一笔钱,我父母的工资加在一起,也只有200出头,他们每个月给我一半的收入在学校作生活费。100多块钱在手上,我就有了当土豪的感觉,敢横着走路了。唐仁说,这个还是便宜的,有限量车版,要几千块钱,他打算买一个……那一年,唐仁刚参加工作,撑死了算,他的工资也只有100多,他收集的这些车版,不吃不喝也要干上几年,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不过,唐仁绝对不象是要挣钱养家的人。几十年后,如果他的兴趣一直没变,那他现在拥有的车版该有当年的好多倍了。这是他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肯定也是物质财富。只是我想,一个对汽车如此痴迷的人,最后竟殒于汽车,其命也夫!

       大学那几年,我近乎疯狂地迷恋崔健。虽然自己没有收录机,但也买了一盘崔健的磁带,有机会就蹭人家的机子吼两嗓子。当然蹭得最多的是咪咪那台声音嘶哑的破机器。后来咪咪烦了,哭着喊着要把这台录音机送给我,被我大义凛然地拒绝了。唐仁也喜欢崔健,他的宿舍里有一台真正高档的音响。我就经常到他那里去听,声音开得很大,我们一边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边海阔天空地闲聊。那一年班上搞元旦晚会,唐仁也去参加了。大家要他表演节目,他就叫上我一起,上台合唱了一首崔健的《出走》:……太阳爬上山,想起了我的家……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表演,效果如何不好说,反正是掌声如潮,喝彩不断。

      我和咪咪还与唐仁一起看过好多电影。看电影的印象模糊,反倒是有一次去叫他,他不在家的情景十分清晰。那天下着小雨,他的房门紧锁,楼外绿树如海。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茂密的树叶伸到走廊边,伸手可及。细雨中,椭圆形的树叶绿得发暗,泛着油亮亮的白光。 从那天起,唐仁和我们一起玩的日子渐渐地减少了,因为他和邓慧谈恋爱了。我和咪咪都很迟钝,刚开始都不知道这事,第一次在唐仁宿舍遇到邓慧,她象女主人般热情地招待我们,搞得我们都很诧异。出来后,咪咪悠悠地说:这个邓慧,本来是同学的,现在成师母了……

     毕业后,我和唐仁、邓慧几个人,一起去几个同学家玩,在冷水江大哥家,游了波月洞;在安化烟溪镇段红绫家,游了柘溪水库——我们是真的下水游泳了。段红绫家屋后的杨梅树上,硕果累累,我爬上树拿竹篱扑杨梅,唐仁戴着斗笠在树下手忙脚乱地捡……那是我对唐仁最清晰的印象。

      再次见到唐仁是在二十多年后。再见时他和我们这一班同学一样,都成了矜持的中年人。去年四月份,我路过长沙,去看了看学校,也叫上唐仁,十来个同学一起去吃了饭,那天唐慧也在场。学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昔日的成人高校成了商学院,校区扩大了好几倍。唐仁还在那里任教,成了教学骨干了,人发福了,一身的儒雅——脸型倒没变,还是一张娃娃脸。在座的都是他曾经的学生,邓慧还是前妻,唐仁可能有点尴尬,说话时目光不愿与我们对视,只记得他说,现在的学生没你们那时候好玩了。我想说:我们班是好,所以你从我们班上采走了一朵花。但我想了想,到底没说出来。 那天我还要赶飞机,就在饭后匆匆和唐仁告别了。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永别!

     乔布斯去世时,网上有人说,是上帝要玩手机了;现在唐仁去世了,难道是上帝要上“市场营销”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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