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啊小韩医生~“护士台的小护士看他拿着万年不变的空豆浆杯走过来,忍不住打趣他,“都7:20了,之前在普外不是每天6点前就到岗吗?“
韩医生脸红了红。骨科已经是他轮转的第四个科室,勤勉自律如他,终究还是在这变态的规培过程中败下阵来。今天又要上一个34小时的大班,他实在没力气向以前那样提前一个多小时来挣表现。
早上7:30,韩斌对着电脑复习了一遍昨天收治的病人的情况,然后跟昨晚值班的住院医开始交班。8点多时娄主任也到了,开始带着医生们查房。
同为科室主任,娄主任和韩斌的导师吴主任风格迥异:身材高大,嗓门粗豪,跟病人说话也是高声大气,总让韩斌想起高中课本里的鲁提辖。他几乎不读闲书,更别提武侠小说,语文课里的鲁智深就是他心目中最豪横的汉子形象。
“咱们是干精细活儿的,他们骨科都是电锯狂人。”温文尔雅的肝胆外科吴主任曾经这样取笑骨科医生。
韩斌已经参与过多次骨科手术,对吴主任的评价多了几分感性认识。这些年随着腹腔镜的应用,胸腹区域的手术越来越少开膛剖肚的大场面,可骨科的手术风格就大为不同。光是急诊室转过来那些伤筋断骨惨状就常常弄得他忍不住胃里抽搐,更别说手术台上那些动不动就锯手砍脚的名场面。
“你不好好配合,信不信我卸你一条腿?”娄主任豪爽地笑着,开着骨科特有的老掉牙玩笑,手摸在病人呈90度吊着的腿上检查恢复情况。这个17岁的外卖小哥是韩斌的管床病人,送餐路上遇到车祸股骨骨折。娄主任看了X光片后判定不用手术,做牵引即可。
那个手术是韩斌到骨科参与的第一个手术,带教老师指导着他如何拿手钻把牵引钉钻进去,并且注意远离生长骨。这男孩虽然17岁了,但显然发育有点晚,如果不小心碰到了生长骨,保不齐日后蹿个子时变成一腿长一腿短的瘸子。
恢复情况不错。娄主任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查看下一个病人。外卖小哥一双期盼的眼睛看向韩斌,显然又要问什么时候才能出院。虽然这次住院费用肇事车主承诺承担,但每耽误一天就少挣一笔钱。这个17岁就出来讨生活的孩子焦急万分。
韩医生忙着跟上主任的身影,只能拍拍男孩的手背说:“晚点我来给你换药的时候再说。”99型牵引要维持4-6周,这才第二周,他已经搪塞到不耐烦,只好能躲则躲。
9点多查完房,护士送来了手术安排表。今天娄主任上下午各有一台大手术,其中上午那台韩斌担任二助。他瞄了一眼,是还没观摩过的全膝关节置换术,不由得有点兴奋。
查完房的娄主任片刻不停地去给家属做术前沟通,韩斌赶紧跟上去偷师。吴老师再三叮嘱过沟通是他的弱项,要他尽可能地旁听所有的术前术后交流。因此只要前辈医生们不赶他,他就厚着脸皮蹭过去听。
娄主任把病人家属带到他办公室,打开电脑找了个短片开始播放,正是对全膝关节置换术的讲解。片子很短,但清晰地讲解了手术的原理和术后恢复情况。跟陈绍一个套路,这位娄主任实在是很会聪明地偷懒,韩斌默默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这招。他一向知道自己天赋不高,一路读到博士全靠努力,每当看到别人的创意就赶紧偷师。
片子放完,娄主任又简单回答了一些家属的疑问,随即拿出手术知情同意书让家属签。他声音洪亮,信心十足,气势上直接就让家属感到十二分地放心,自然是乖乖地签了字。娄主任扭头看了韩斌一眼,似乎不太满意他在旁边,却也只好开始下一环节:跟家属介绍人造膝关节的选项。
医疗器材的话题有点敏感,韩斌此刻走开却又显得太刻意,只好默默地旁听着娄主任解释国产和进口的部件在质量和价格上的不同。他自然明白各种药品和器材的提成事关科室的收入,公立医院的医生薪水不算高,如果按上班时间折算成时薪恐怕连送餐小哥都不如。作为科室主任,在合理范围内为团队谋点福利,一向是医院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今天置换膝关节的这位老太太显然经济条件不错,手术费用医保基本都能覆盖,女儿在听了娄主任的讲解后也爽快地选择了全自费的进口部件。韩斌旁听了不少术前沟通,发现这是骨科的普遍默契:对家境不好的病人尽量设计低成本手术方案,对全报销或家境富裕的病人,让他们充分了解最贵也最好的选项。看来这种丰俭由人的思路在骨科上下深入人心,韩斌不得不佩服看似粗豪的娄主任这统一思想的能力。
每个医生都抱着悬壶济世的理想入世,可医生也要养家糊口。吴老师曾经总结过“穷人家的孩子才学医”,他以前还有点不以为然,毕竟同学里也有些家境不错的。可一路实习和规培熬下来,那些不缺钱花的同学们都纷纷转行或者去了私立医院。只有他这样不觉得苦的家伙们还撑着,看来穷人的孩子的确比较扛造一些。
手术很快开始,娄主任主刀,韩斌作为二助照例负责拿牵引器,俗称拉钩子,就是在手术中把切开的皮肉牵引住,以便主刀医生操作。手术过程中娄主任安排了一助李医生参与手术,用动力锯切开胫骨和涂抹粘骨胶,自己只负责了最关键的安装假膝的步骤,最后让韩斌负责缝合。下手术台前娄主任看了一眼正认真缝合的小韩医生,仿佛对总不让他上手主体手术有点歉疚,安慰道:“小韩,你以后反正是要去老吴那边的,在骨科主要就是观摩学习,不要太在意啊!”
韩斌点点头表示理解。理论上轮转结束之后住院医和科室要进行双选,但中心医院是P大医学院自己的嫡系附属医院,因此每年毕业为数不多的博士们基本都会回到自己导师的科室。大外科都知道他是吴老师的宝贝疙瘩,轮转的时候也就根本没考虑他留下的可能性。存着这样的心思,手术自然是多安排那些更可能留在本科室的住院医练手。韩斌从普外转到泌尿外科,再转到骨科,一路都只能拉钩子和缝合。幸好中间还经历了在麻醉科的两个月,总算还能有点机会上手学学麻醉。
公立医院里看似等级森严,其实人事关系挺简单,远不及医药关系和医患关系来得复杂。韩斌自认是个木讷且淡漠的人,既然这辈子选定了学医,想来一路要干到70岁,也就没太多急躁的想法。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说白了就是个手艺人。每天修复人体这精密的有机体,和瑞士那些钟表匠没什么区别。虽然早出晚归且薪资微薄,韩斌仍然由衷地享受这份工作。就像刚才那个手术里,他亲眼看着娄主任手法娴熟地划开病人的皮肉,切开膝囊,翻开膝盖骨露出关节,根据部件大小精细地修整着李医生锯开的胫骨,最后拿锤子把假膝一点点凿进去并粘合好,这过程堪称神奇。如今他正在仔细地缝合着老太太的皮肉,过不了多久她就可以重新站起来走路,再不像之前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磨损膝盖的钻心疼痛。
陈绍说她学法律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匡扶正义。她陶醉于这些大词,喜欢自己的工作带来的对千百万人或者几十上百年的影响。韩斌总觉得那些太飘忽,他喜欢自己工作的确定性: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来到医院,在他手下获得了修复,走出中心医院大门时纵身一跃,扑进全新的生活。这是一份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幸福工作。
手术善后完毕,他重新走回病区。护士急匆匆地过来让他处理几个管床病人的要求,其中一个明显情绪有点激动需要安抚;急诊那边又送来两个新的病人,下午还有另一台手术需要他去负责做家属沟通……从安静的手术室里出来,嗅着病区喧闹忙乱的烟火气,他不由得苦笑一下: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工作,仍然免不了忙忙叨叨,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