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一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
那树紧挨着篱笆。乡下人淳朴,家家户户之间也没用一堵堵冰冷的水泥墙隔开,只是把竹子削成一个个三指宽的竹块,斜斜插进土里,交叉相间,便成了篱笆。
也有人圈了一块地,仿照城里的小洋楼建了房屋,初一从书中了解到,这叫做仿欧式建筑。
初一家对面就有一栋这样的房子,听奶奶说是阿德姨妈回来修的。比一人还高的镂空花纹铁栅栏隔绝了其他人好奇的目光,白砖红瓦,窗户在阳光下似乎渡了一层金光,素雅的窗帘半隐在后面。但是这几年阿德姨妈没有回来,这栋房子就空置下来,静静地伫立。倒是初一,要经常跟在奶奶身后进去打扫卫生。
阿德姨妈把钥匙给了奶奶,请奶奶每一个月进去帮忙清扫一下。
阿德姨妈不在,奶奶倒还记得这句话,也经常教导初一,既然答应了别人,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这叫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初一知道这个成语,装作古时候书生的模样,摇着头,煞有其事地念出来。
灯光下,奶奶被初一的动作逗乐了,脸上笑得欢畅:“好好好,我们家初一真聪明。”
初一却觉得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随即把注意力放到电视上。
到了三月,院子里的沉寂了一冬的杏树焕发生机,光秃的树枝爆出一颗颗花苞,迎着料峭的春风,摇摆着圆润的身子。
等再过个几日杏花开了,花蕊从花瓣之间探出身子来,沐浴着温暖舒服的日光,深深浅浅的颜色,装饰着初一的院子。路过的小孩子总是会手痒痒摘下几枝回去,同自己在山上采的花轻轻绑在一起,用搪瓷杯接上半杯水,插进去,也算携了一次春意进家门了。
初一此时却看不见这一树春色,眼睛只盯着白纸上那一道数学题,恨不得整张脸都贴上去。短短三十几个字,初一却被它弄得脑子一片混乱。
邻居家的猫跑到初一家的院子,其他地方也不去,就蹲在初一房间的窗台上,尾巴垂在外面,慢悠悠地一摇一摆。猫咪兴致起来,偶尔“喵喵”两声,更多时候却是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跟着初一的笔尖游走。
初一一边思考,一边拿着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画着圈。
灵感一闪而过,初一刚刚有点思路,却听见屋子外有人在喊,听声音倒是个陌生人。
“请问,有人在家吗?”
初一笔尖一顿。
解题思路就像一只调皮的小蝴蝶,在初一心中微一停留,就扇着绚丽的翅膀,翩跹而起,渐渐飞远了。
初一差点摁断笔。
外面那人依旧还在问:“有人在家吗?”
初一猛地站起来,打开门,语气很是不好:“叫魂吗?没看见院门开着吗?”
沉默。
初一没带眼镜,眼前模模糊糊,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影,对方不说话,初一也觉得自刚才态度不太好,但不知怎么道歉,便梗着脖子继续说下去:“你是谁呀?是找我奶奶有什么事吗?她现在不在,你等下再来找她吧。”
“嗯……”对方开口了,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那温润的水,恰到好处,“我只是想问问,我可以摘一枝杏花吗?”
初一刚想说不能摘,就听见隔壁二狗子贱贱的声音:“初一,我摘几朵花用用,回头赔给你。”
结果根本不等初一回答,二狗子直接伸出罪恶的手,“咔嚓”一声就掰下很大一枝,花瓣纷纷凋零,他却浑不在意,像只脱缰的野狗一般,飞快跑开了。
自前两年杏树结了几颗酸甜的杏子,初一就惦记上它了,别说折花了,就连风吹雨打掉了几瓣花瓣初一都要担忧许久,害怕它不长杏子了。
谁知千防万防,没料到二狗子会这么心狠手辣。
“那个……”许是见初一脸色不太好,对方问话也变得有些犹豫,“我还能……”
“不能!”初一直接拒绝他。
“好吧。”
初一看不清楚,但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失落,似乎挺拔的身子一下弯曲下去,乌云都飘到头顶下起雨来。
初一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对方回身,径直走进了对面的小洋房。
那不是阿德姨妈的房子吗?
什么时候里面住了人?
第二章
到了晚上,初一从奶奶那里知道了答案。
是阿德姨妈的孩子。阿德姨妈最近有事,不方便照顾,就让他回乡下生活一段时间。
吃过晚饭,奶奶鼻梁架着老花镜,对着光,手中针线来回穿梭,空白的鞋垫便渐渐绣出双喜花纹来。
“我们家初一要记得照顾哥哥呀。”
初一的脸微微泛红,只是灯光略有些昏暗,看不清楚罢了:“奶奶,你都说他是哥哥了,怎么还会需要我。”
虽然这般说着,第二日清晨,吃过早饭后,初一站在院子门口看了对面良久,终是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铁门紧闭,若不细看还看不出什么区别来。初一却看见,那铁门上的锁只是轻轻搭在一起,并没有扣紧,窗帘也被人拉开过,留下一条细小的缝。
初一朝里望了许久,最后转身,回到自己家的杏树下。
初一记得,自己去上学时,这杏树还是光秃秃难看的枝桠,不过短短几天,倒盛开了一树的花。
对面的哥哥想要一枝杏花。
初一咬咬牙,轻轻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杏花,准备送给那位素不相识的哥哥。
对于初一来说,这铁门和锁只是一个装饰。她手瘦长,轻松穿过栏杆之间的缝隙,手指用力地把锁一挑,这门就能推开了。
初一本想偷偷进去把花放到里面就走,谁想到还没走两步,就听见从楼上传来的声音:“这是哪个大胆的小贼,竟然敢偷偷闯进我的家里来?”
初一惊得猛一抬头,手上一抖,那杏花就落到地上,几只花瓣轻飘飘地飞向远方。
这次初一戴上了眼睛,把他一眼就看清楚了。
男生似乎对初一的反应有些惊讶,轻挑着眉。乡下气候略微湿润,此时雾气还未散尽,若有若无浮在初一眼前,眼前的男生却与初一见过的不太一样,眉目清隽,轻雾在他周边围绕,阳光清浅,衬得他宛如那下凡的仙子。
初一俯身捡起杏花,突然感觉自己可能是误闯仙境的小妖怪,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仙子,窘迫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男生唇边浮起微笑:“你是初一妹妹?”
初一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是初一?”
男生歪着头,阳光似乎顺着他的发尖落了下来:“你可以问奶奶,我也可以问我的妈妈呀。”
初一这才反应过来,男生这是拐着弯说她有点傻。
初一看着手中的杏花,想着这花还是不送了吧,哥哥一点都不好。
男生估计自己惹恼了初一,连忙说话补救:“初一妹妹,我给你带了礼物,你要看看吗?”
这果然吸引了初一的心神:“是什么礼物?”
男生眼睛里似乎放出光来,唇边的微笑弯得也深了起来:“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给你看。”
谁要叫你哥哥?
初一翻个白眼,忿忿地转身就要离开。
“初一妹妹。”男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别走,我马上下来给你看!”
初一抱着杏花,假装一脸不情愿,只是滴溜溜转着的眼眸泄露了她着急好奇的心绪。
是一个洋娃娃。
与初一平时见的不同,没有粗制滥造的脸和凌乱粗糙的头发,眉目清晰,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似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发也像真人,绑着两股细细的双马尾,缠绕成一团,小巧的红色珍珠蝴蝶结点缀其中。
娃娃的关节似乎是特制的,可以做出和人一般的动作。
初一一眼就喜欢上了。
奶奶说过,交换礼物是一种很庄重的仪式,一定要小心对待。
初一折过来的杏花只余下几个小小的花苞,盛开的花朵因为过大的动作,基本已经掉落完毕,很是不好看。
男生却郑重接了过去。
“哥哥很喜欢,谢谢初一妹妹。”
男生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高颈细口瓷瓶,瓷瓶似乎是一个半成品,瓶口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虽都为白色,但有些地方的颜料并没有涂抹均匀。
男生接了半瓶水,小心翼翼地把杏花枝插了进去。
杏花被摆放在最靠近阳光的位置。
初一有些疑惑,这个哥哥怎么对杏花这么小心。
男生却回过身来,脸上笑容清浅:“初一妹妹,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叫林维景。”
第三章
初一的学校每年春天有个固定的活动,让老师召集每个班的同学去春游。
但是这次有些不一样,单纯的赏花游玩变成了野炊,初一的兴趣立刻就被提起来。
夜色将至,青瓦上的炊烟缓缓散去,潮湿的水汽低笼下来,藏在青山之间的房屋渐渐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从方正的窗户里偷偷倾泻出来。
初一念叨着自己明日要带的各种调料,还是有些不放心,几乎隔个十几分钟就要起身掀起锅盖把它们仔细再对一遍。
林维景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春游活动,他以前参加的不过是自己带上各类零食或者做好的便当,去景点逛上一圈就完事了。
他饶有兴致地跟在初一身后,瘦长的身子却似乎成了阻碍,每每行动初一都感觉极为不便。
初一却迥异地窥得林维景的想法:“哥哥,你明天要跟着我一起去春游吗?”
林维景手指点点下巴,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既然初一这么说,我明天就陪着你去吧。”
林维景的出现自是引发了一番轰动。
在这个离城市较为偏远的小镇上,女生所接触的同年龄段的男生都喜欢一种叛逆的风格,认为越是彰显不同,便更能凸显自己的魅力,奇装异服层出不穷,而其余的男生则泯然于众人了,很少看到这般干净清爽的男生。
女同学在后面小声议论,初一的同桌却极其兴奋,她一下车就拉着初一走到一旁,压低声音,脸上是互相交换小秘密时的神秘:“初一,你说实话,那个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吗?”
初一脸上一红,也不知怎的,说话有些磕巴:“你……你胡说什么?他是我哥哥……不是男朋友……”
男朋友这几个字似乎停留在初一的喉头,不敢说出来。
同桌眨眨眼睛,一幅“我都懂”的表情,还给初一出主意:“等下我和其他人商量,让你和你的哥哥享受浪漫的二人世界。”
她故意把“哥哥”二字说了重音。
初一的脸就像夏日火烧云出现的天空,一片红霞晕染了整片天不说,还沿着山脊延绵到远方,望不见尽头。
此次选择的地点是桃花山。站在山脚,放眼望去却是一山浅粉色的花海,沿着山高高低低,偶尔的空隙也被枝桠占领,大朵的花在春风中荡漾着身姿,吸引更多人的心神。
林维景回身走到初一身边。
同桌找准机会遁去,只余初一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地上还摆放着一个铁锅。
“我来吧。”林维景弯腰抢过那个铁锅,温润的手指擦着初一的指尖而过。
初一下意识收回手,背在身后,手指蜷缩在一起,闷热的,似乎还有些发麻。
林维景下巴点点远方,示意初一带路。
到了目的地,同桌有心给他们制造二人空间,谁知初一却只知道闷头闷脑地跟在她身边,忽略她的眼神示意不说,连她说的话也不接几句。
同桌只得放弃。
午饭手忙脚乱地弄好了,同桌便让初一去唤林维景,言语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说说你,不好好把握机会,小心后面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桃花山不大,若是要找人还是挺费劲。
初一气喘吁吁地跑遍了半座山,终于在一条山溪旁找到了他。
他蹲在地上,手指搁在水中,细长的手指轻轻撩动,荡漾的水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缓缓扩开,最后归于平静。
那句“哥哥”还没有叫出口,就见林维景站起身来,看着一旁的桃树,怔怔出神。
初一也屏住呼吸,静悄悄地看着他。
不知过去多久,林维景终于有了动作,他轻柔地折下了一枝桃花,把花瓣捻下来,轻轻丢进溪水里。
浅色的花瓣顺着溪水而下。
初一忍不住喊了一句:“哥哥。”
林维景恍惚回头,那个心间的名字似乎已含在唇齿间,却终究没有叫出来。
“……初一,怎么了?”
初一微微低头,瞄到自己的鞋尖,白净的鞋面沾染了泥土,便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哥哥,我们该回去吃饭了。”
“嗯。”
初一走在林维景身侧,抬起眼,偷瞄。
林维景看人时,目光温温柔柔的,就像温热的流水,让人无法招架,有时候初一都会脸红。他的唇总是轻轻向上挑着,唇色很淡,并不是那种阳光的面容,若真真论起来,就像是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辰,落到了地上,幻化成人。
这是初一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林维景,长得这般好看。
第四章
初一突然迷上了小说。
就像有一颗沉寂的种子,在不经意间的受到阳光和雨露的馈赠,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细小的青嫩的芽彰显自己的存在。
初一捧着书,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字一行地阅读。
为故事的喜而乐,为故事的悲而泣。
有时候看到男主与女主温柔相处时,初一脑海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带入林维景的模样,想着想着,眉眼便弯了起来。
同桌对初一的变化了然于心,说出的话似乎是看破世事后的大彻大悟:“初一现在呀,就如仙子下凡,飘飘然落入红尘之中了。”
这时,初一总是会反驳她:“你乱说什么呢。”
同桌故作高深地摇头:“这件事,只有旁观者清呀。”
周末放假时,初一偷偷摸摸把书带回了家。
回到家中,初一总是觉得心虚,不敢看奶奶一眼,进房间晃了一下,就提着书包跑去对面,空中只留下初一活泼的声音:“奶奶,我去维景哥哥那里做作业了!”
初一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轻轻喊着:“维景哥哥。”
并没有人回应。
初一就像小偷般,提溜这书包,在房间里四处转转,耳朵凑到每一个紧闭的房门倾听一会,然后轻轻打开一条缝,目光溜了一圈,确定里面没有人才离开。
最后,初一盘坐在沙发上,手里摊着一本小说,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无神的双眼却暴露出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不一会,初一把书立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初一就这样拿着书,蹬蹬跑进林维景的房间。
里面采光很好,一整天的日光都会落进这个房间,春天已经来了许久,春风春雨似乎即将退出舞台,太阳总是天天挂在外面,照得人懒洋洋的。
初一环顾四周,只一眼,就看见放在窗台的白瓶。
若她没有记错,那是林维景用来插杏花枝的那个瓶子。
白瓶静静立在那里,初一赠送的杏花早已枯萎凋零,只余下一根光秃的枝桠。初一走进了看,瓶中的水干净透亮,没有灰尘和异味,显然水是每天更换的。
维景哥哥为什么要养着一截枯枝呢?
初一好奇想着,伸出手指轻轻划过瓶子表面,凹凸不平,手感并不好。这样近看才感觉瓶身也有许多不规则的划痕,好像是在制作时不小心弄上去的。
初一本想把瓶子拿起来看,谁知还没有付诸于实践,就听见身后林维景疑惑的声音:“初一?”
初一心里一抖,手上一松,小说掉在了地上,露出花花绿绿的封面和“黑道太子唯爱”几个字。
看着林维景似笑非笑的脸,初一窘红了脸,突觉自己做了错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连书都忘记捡起,就急忙从林维景身边穿过去,拿起书包就跑到楼下,确定林维景没有叫她,再蹭蹭地跑回家。
奶奶还有些疑惑:“初一,你作业这么快就做好了?”
初一摇头不答,埋着头走进房间。
林维景却是把那本书捡起来,看了封面许久,最后轻轻把它搁在白瓶旁边。
初一做作业时,越想越忐忑,害怕林维景晚上会给爷爷奶奶告状,草稿纸用了无数张,答案却没算出来几个。
吃晚饭时,初一埋头苦干,爷爷却提起话题,大肆赞扬了林维景一番。
“……维景今天可帮了我的忙呀,初一你要多像哥哥学学,不要回来就整日窝在家里,作业不写,事也不做!”
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初一不敢反驳,委屈地扁嘴。
林维景语气含笑,替初一辩驳:“初一也很听话,刚刚还向我请教问题呢。是吧,初一?”
初一红着耳朵,不敢搭话。
最后话题不知怎么说到明天的赶集上去了:“初一,明天你带维景去镇上买些东西。”
初一心思不在这边,没听清奶奶说了些什么,胡乱点头应下。
第五章
第二日清晨,初一推着一辆自行车,兴致满满地敲响林维景的家门。
“维景哥哥,你快起床啦,太阳晒屁股了!”
看见初一一身行头,林维景微微一愣:“初一,你这是想用自行车带我去镇上吗?”
初一却道:“不不不,维景哥哥你会骑自行车吗?”
“嗯……”林维景摸摸鼻子,“会一点吧,但是没怎么带过人。”
初一却是很放心,一把把自行车交给林维景,自己主动坐到后座:“维景哥哥,今天你带我上街吧,我还没体验过呢?”
林维景看着初一,她脚尖点地,伸手扶住座位,乖巧地歪着头,撞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讨好的笑。
林维景恍惚。
好像在初一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等着他骑车出去兜风。
“好。”林维景听见自己的声音,生涩无比。
初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林维景连忙转身,不想让初一看见自己的不适:“初一,你先坐好。”
初一乖乖应了一声,不敢乱动。
和煦的风擦肩而过,初一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看的一本小说,故事里的人物在谈恋爱时,男主就骑着自行车,女主坐在后座,伸手搂住男主的腰,头轻轻搁在他的背上,闭着眼,阳光从树叶间倾斜而下,阴影与光瞬息走过,岁月静静流淌。
初一轻轻点着后座。
她试探地伸出左手,轻轻地放在林维景腰上。
林维景没有反应。
初一心砰砰跳得极快,好像有一头小兔子一下一下蹦高,不停地撞击她的心脏,总是静不下来。
初一胆子放大一些,双手半环住林维景的腰。
车身突然一抖,初一惊叫一声,把他搂得更紧:“维景哥哥!”
自行车急刹车停了下来。
林维景单脚点地,示意初一下车:“初一,你先下来,我带不动你。”
难道维景哥哥在说她胖?
林维景轻叹一声,半俯下身,直视初一的眼睛:“哥哥并不是说你胖。而是——哥哥的技术不到位,怕等下出意外。”
初一伸手,用大拇指抵着小指,比出一个指节的长度:“我就信你一点点。”
林维景苦笑不得。
最后,两人推着自行车买完了所有东西,依照大小顺序绑在自行车后座上。
初一这时想起自己的大事来。
那本黑道太子还在林维景那里,可是看林维景的态度,并没有还给自己的意思。
初一就想着贿赂一下林维景。
林维景猜到了初一的想法,好笑地跟在初一身后,跟着她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最后到了一条老街。
老街在一所小学附近,街道并不长,两边却都是移动小摊,卖着各色美食,许是因为赶集,街上人来人往,初一就在里面穿来穿去,到了一条小巷。
巷子里分散地坐着一些老人,面前或是摆着棋盘,或是一张矮桌,桌上几杯茶,杀几局或者闲聊几局,悠悠然便度过一天了。
初一脸上微微泛红:“这里顺婆婆做的菜特别好吃。”所以,能忘掉那本言情小说吗?
林维景若有所指:“初一,你是把我想成什么样了?难道我还会因为一本小说去给奶奶告状?”
初一扭捏起来:“也不是。”
林维景抽出纸,把筷子细细擦干净,搁在桌面上:“初一,你不用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奶奶。”
“因为,以前有个姑娘,也爱看这种书。”
初一一怔。
她发现,当林维景说姑娘时,眼中盛满了温柔和笑意,满满的,似乎快要溢出来。
也不知怎的,初一只觉心中微微一疼,其他声音便听不见了,只余下林维景轻柔的声音:“我呀,已经习惯了。”
第六章
院子里的杏花早就谢完了,绿叶舒展着自己的身姿,青绿色的小果从树叶间探出头来,怯怯地打量这个世界。
此时,初一站在杏树下,数完最下面的几颗果子,确定没有缺少后,就犹豫着转身,望着对面的房子,踮起脚尖,试图看得稍微远些。
自从那天林维景说起另一个姑娘后,初一心中就觉得有些别扭,总是不想看到他,就好像是自己发现了宝藏,原以为只属于自己,却得知宝藏早就写上了其他人的姓名,心中怪不是滋味。
接连两周放学,初一都没有主动找过林维景。
但是现在,初一却是有些憋不住了。
初一走近,推开铁门,抬头就看见林维景站在阳台,朝着她轻轻挥手:“初一。”
初一“嗯”了一声,低头走了进去。
到了二楼,初一才发现林维景在收拾房间,所有的被单都拆了下来堆在地上,林维景见她走过来,笑得露出几颗大白牙:“初一妹妹终于上来了。快过来帮帮我,我一个人收拾不过来。”
初一过去抱起几条,打算把它们分开清理:“维景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林维景还在与被子奋斗:“今天不是天气好吗,收拾一下晒晒被子,晚上睡觉也暖和。”
收拾完其他房间,初一走进林维景的卧室,仔细一瞧,就看到桌子上的白瓶。
白瓶和枯枝依旧。
林维景拆着床单,初一咬咬下唇,看着他的背影踟躇一番,问:“维景哥哥,你为什么还留着那节枯枝?”
林维景动作一顿,良久才道:“有个姐姐喜欢杏花。”
初一尽力保持平稳呼吸,追问:“是维景哥哥喜欢的人吗?”
林维景笑着摇头,没有明确回答:“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些干什么?”
初一躲过林维景的“偷袭”,嘀咕着“我已经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抱着床单,蹦蹦跳跳地下楼了。
还说不是孩子。
林维景突然想不起自己会回老家的理由。
是为了散心,还是为了忘记?
好像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林维景在院子里牵了几条绳子,把那些被子搭在上面,浅色的棉絮直面温暖的阳光,似乎连心都暖和起来。
初一假装自己是一位侠女,正在与坏人作战,在床单间来回穿梭,偶尔比划几个优美动作,轻呵几声。
最后,正义终究战胜了邪恶,侠女却也壮烈牺牲,轻轻转了几个圈,绝美地摔倒在地,连最后的遗言都未留下。
林维景看着初一的“表演”,忍不住笑出声来。
初一却还记得林维景之前说过的话,站起来凑到他的身边,装模作样地弹弹被子,注意力却放在林维景身上:“维景哥哥,你说的那个姐姐是什么模样的呀?是不是和我一样可爱?”说着,还做了几个鬼脸,似乎想把林维景逗笑,只是目光躲躲闪闪,似乎在想其他的事。
林维景停下来,脸迎着阳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刺眼。
初一心轻轻一跳,突然害怕听到下面的话:“维景哥哥,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我只是开开玩笑。”
林维景轻笑摇头:“这没什么的。初一,你愿意听吗?”
林维景不知道,此时他的眉眼含笑,眼睛里却流露出悲伤来,一点一点,让初一想伸手遮住他的眼,不忍再看。
维景哥哥,是谁让你这么伤心?
第七章
杏子是林维景给她取的小名。
为什么要给她取这个小名,林维景已经忘了,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的杏子就真的像春天里盛开的杏花一样,娇弱而美丽,惹人怜爱。有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你,直让自己觉得,没有答应她的请求真是一种罪恶;可能也像初秋成熟的杏子,咬一口酸酸甜甜,让你哭,也让你笑。
在林维景记忆里,杏子很怕疼。他还记得,有一次杏子不过是手轻轻刮伤,却抽抽噎噎的,脸上挂着泪珠,举着手让他帮忙吹吹。
林维景如同收了蛊惑般,低下头,轻轻吹,学着电视里妈妈安慰孩子的模样说着:“痛痛飞飞,杏子不哭。”
杏子眯眼笑着,顺势把头靠在林维景肩上,还撒娇地轻蹭几下。
杏子的笑容很甜很甜。好像小女孩第一次吃到棒棒糖时,双眼会不由的眯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月亮和星星都在里面安了家。
杏子的声音柔柔的。春天到了,还带有一丝寒意的春风轻轻吹拂过大地,小草窜出地面,只露出一截青绿色的嫩芽,阳光和煦,脸碰到那些小草时,心中总是柔软无比。
杏子最爱的花是杏花。他们小院里种了好几棵,每到初春,落英缤纷,杏子总让他多拍几张照片,也会折下一枝杏花,养在简单的花瓶里。
那只白瓶就是杏子做的。
去年暑假,两人约好偷偷出去旅游,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旅游泡汤了,最后只能选择去附近的古镇玩。古色古香的房屋里住着游离于世外的手艺人,杏子在那里学了一下午,最后只做出一个丑爆了的瓶子。
杏子本想把这个瓶子留给自己欣赏,谁知手艺不精,就成了这幅丑模样,坏笑着磨着林维景,让他收下这份大礼。
林维景当时一脸嫌弃,却在几天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回了家。
杏子的花就有了新的住所。每天他会从路边摘几朵花,插进林维景新的花瓶里,美名其曰让林维景享受自然的馈赠,陶冶情操。
杏子说这句话时,唇边勾起浅浅的笑,像一只笑得狡黠的狐狸。
杏子也爱叫他“维景哥哥”。
有一段时间,杏子总是跟在她的身边,维景哥哥长,维景哥哥短,听得林维景头都大了。可是林维景声音稍微重些,杏子露出委屈的表情,目光变得可爱又无辜,静静地看着他,不过十秒,林维景就败下阵来,举手投降。
杏子时常说,她和维景哥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林维景从不附和,要惹得杏子气急地轻拍他的手臂,他才会“勉为其难”地点头。
甚至是双方的家长,都笑谈着要给两人定亲。
杏子羞涩地躲在他的身后。
林维景讲到这,便不再开口。
他的目光忧郁深邃,似乎穿透时间长廊,回到过去的岁月,再次看到了曾经跟在他身后的杏子,手里携着一束花,笑容满面。
初一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她轻拍着林维景的肩膀,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给他一点安慰。
微风吹得树叶轻轻作响。
但是初一没有想到,林维景会突然离开。
就像回来那般悄无声息,林维景的离去也没让其他人知晓。
周末回家时,初一才发现对面那扇铁门紧闭,锁完好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初一推门而进,所有的家具都恢复了原样,整洁的白布铺在上面,一眼过去全是纯白,总让人心中感觉到压抑和不安。
桌上躺着一截枯枝。
林维景带走了所有东西,唯独把这杏枝留在这里。
初一拿着枯枝下了楼,锁好门,走了一段路,停在水田边你,目光落在水中的倒影上,思忖良久,最后轻轻地把它丢进水田里。
水面划出一圈圈波纹,又渐渐淡去。
终
火车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分布开来,林维景身边的位置空着,他就把行李搁在旁边,怀里抱着背包。
背包很轻,里面只装了那个白瓶。
林维景将它拿出来,握在手里,手指摩挲着底部。
那里刻着小小的“杏子”两字。
其实故事并没有讲完。
杏子的身体一直不好,从小小病不断,家里人都比较宠她,林家人也是如此,有时候两人互相吵架了,挨骂的总是林维景。
那段时间,林维景总是怀疑自己并不是亲生的。
就像美好的故事里描写的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产生时就如细雨润物细无声,静静地就来了。
然而命运总爱开些玩笑。
杏子没有见到新年后的阳光,她的呼吸停止在新的一年的开始的那一刻。
林维景微微闭眼。
似乎在梦中,还能看到杏子,看到杏子趁着他不注意,将一大把花瓣洒在他的头上,纷纷扬扬,宛如落入花中仙子,而她则笑得欢畅。
火车快速略过窗外的景色,细雨纷飞,玻璃上水珠不停向下滑落。
这大抵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