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早了,睡罢。”
苏子墨闻声揉了揉鼻梁,头脑也有些昏沉,确实是困了。他转头挥了挥手,细白的腕子合上了书,声音里带着疲倦。
“知道了,你也快去睡罢。”
那小厮应了声便退下了,苏子墨起身打开窗子,遥望窗外夜景。
自己进京甚久,不知家中父亲如何。想起离家前,父亲嘱咐自己一定要取得功名,嘴角不禁勾起一丝苦笑。
桂折一枝,春风策马,岂是他想得就能得的?
这世上像他一般的穷酸书生多了去,又不是人人都像那顾相一般国士无双,才华横溢?
他家世代为官,偏偏父亲这一代衰了下来,只是个经商的小户人家。父亲泪也流尽了,只盼着自己能取个功名。
方不辜负十年苦读啊。
他叹了口气,却看见书桌上的春风楼请帖。那是好友符之送来的,唉,春风一顾,也倒是真真的京华杨柳梦了,怕是今生只这一次罢。
他俯身轻轻吹灭烛火,和衣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他早早起身梳洗罢,也没带书童便自个儿去了春风楼。他来得算早,却见楼中已有了不少人。
“子墨,好久未见你。”
原来是好友张符之。
苏子墨浅浅地笑了起来,嘴角的梨涡恬淡怡人。他随着张符之走了几步,方道:“我才疏学浅,自然要多用功些,不似你,定能高中。”
张符之回头,笑得灿烂。
“别提这个了,听说今日顾相会来写诗,到时候,我们可就一饱眼福了。”
苏子墨一愣,顾相顾千钰,那可是当朝名士。朝堂上提笔成章,指点江山,就算到了私底下,听说也是个孤傲清冷的主儿。真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顾相,也会来?”
张符之拉着他坐下,点了几壶上好的玉人酿,转头道:“是啊,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春风楼楼主昨天自个儿说的,定然不会错。”
苏子墨心里欣喜,不一会,竟也喝了几壶。
他本就是极没酒量的人,此时多饮了几杯,不禁七荤八素的,和张符之说了一声便去了后堂欲吐。
还没等他打开后堂的门,便听得一柔美男声和一清冽男声的争吵。他深知非礼勿听,可早已醉得看不清人影了,哪里顾得上什么礼仪,便只等在门口。
“子笙,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林老板,我只是把你当个朋友,并无断袖之癖。”
清冽男声刚落,门便被推开。这倒是把一直听着的苏子墨吓得坐在了地上,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眼前男子身着广袖白衣,墨发微束,线条柔和带着书生的儒雅,却因为星目中疏离出尘的光而显得冷漠高傲,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脸上带着些薄怒。
苏子墨果真是醉了,傻傻地勾起嘴角。原本清秀温柔的脸泛着粉色,梨涡不轻不重地拿捏着人的心。
饶是顾千钰也愣了一愣,不由得跟着他笑。林长虞随后推开了门,便看见两人含笑对视。他顿了顿,心里一沉,连忙扶起苏子墨,柔声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苏子墨傻傻地看着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顾千钰此时收起了笑,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拂袖而去。
林长虞瞧着他离开,才低头打量着眼前醉得很的男子。也不是十分出众的样貌,至少不及自己。
为何,就能博那人一笑呢?
苏子墨撑起身子,早忘了自己原本要干的事,小声地道了句谢,晃晃悠悠地走了。只留下林长虞一人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子墨,快来,顾相在那边作诗呢。”
苏子墨一听见顾相,酒便醒了一半,忙跟着张符之去瞧。只见桌前那人神态专注,眉眼如画。
可他嘴角不由得一抖,这,这不是方才那人吗?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顾千钰停笔抬头,两人隔空对视。
只见顾千钰极轻极柔地笑了,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就恢复了原本他冷漠疏离的样子。苏子墨脸烧得通红,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顾公子,今日这诗可要送给哪位才子呢?”
又是熟悉的声音,苏子墨抬头一看,这可不是刚才那个扶自己起来的公子吗?看旁边人的称呼,他是春风楼主人?想不到……他们竟是那样的关系吗?
看着两人并肩而站,苏子墨心头莫名一酸,想转身离去,却被眼前被递过来的书卷吓了一跳。抬头看,只见顾千钰眸子弯弯,神态温柔地站在自己面前,忙不迭地接了,刚想道谢却听得那人轻声道:
“你叫什么?”
苏子墨愣了一愣,回道:“苏子墨。”
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摇开了手中的扇子,与他擦身而过,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明日到我府上一聚罢。”
等人走了,苏子墨还是有些发愣,张符之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带着笑意:“子墨,顾相的朱衣点额,你发达了。”
苏子墨不解,张符之又道:“你不知道,以前顾相写的诗都是由林老板挑人送的,今日可是他亲自给你的,这可不是极大的荣耀?”
苏子墨讷讷地点了点头,抬眸一瞧。林长虞也是笑看他,慢慢走了过来,声音温柔。
“恭喜苏公子,下次还要来我这楼里喝酒啊。”
苏子墨想起刚才二人的对话,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腼腆地笑了笑,与张符之一起走了。
“黎之,你书读得怎么样了?”
苏子墨敲着棋盘,顾千钰的棋势凶险,布局缜密。他一门心思全扑到了棋盘上,回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八月中旬。”
自那日春风一顾后,两人也时常相聚,不过两三月,也成了至交好友。可苏子墨知道,有些不该有的情愫,慢慢生长着。他当然记得那人说过的,无断袖之癖。
可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又可是他能控制的呢?
“你可知是谁主考?”
苏子墨谨慎地落了一子,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不都一样吗?”
顾千钰笑了笑,黑子稳稳落在致命的一点上,又轻抿了一口新茗,方道:“这次不一样,你们的考官,是我。”
苏子墨讶然,棋子落在了地上。他低头去捡棋子,道:“失礼了。”
顾千钰并不在意,只是笑得眉眼弯弯,璀璨如星。
“黎之,你输了。”
“子笙……”
苏子墨有些失神,愣愣地看着他。顾千钰含着笑意,低头静静地拾着棋子,便听得那人一句:“得年七十万更日,与子期于棋上消。”
苏子墨说出口时已经后悔,眼瞧着顾千钰动作都僵硬了,他便知道结果,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起身离开。
只是他没听见,背后的顾千钰顿了顿,极轻极柔的一句:“好。”
过了那日,顾千钰再没请过苏子墨。苏子墨也心灰意冷,只以为两人连朋友都做不得了,只闷头读书。
终于熬到了科举过后,苏子墨随着众人出了书院。旁边的张符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却只是闷闷地看着走在最前面,礼貌疏离,清冷贵气的顾千钰。
也是了,这样的人,怎么能看上自己呢。
“苏公子,苏公子。”
苏子墨抬头看杨柳堤旁,原来是林长虞在喊他。他神色有些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办,又看林长虞实在焦急,终究狠不下心,与张符之告了声别便去了。
“苏公子,喝些酒罢,别客气。”
苏子墨拘谨地笑了笑,抿了一口玉人酿,虽还是那时的味道,却再没有原来的心境了。林长虞看他无意,也不多做铺垫,小声道:“苏公子也喜欢子笙罢。”
苏子墨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长虞也没等他,兀自说道:“是了,子笙那样公子无双的人,谁不喜欢呢?”
苏子墨放下了酒杯,眉头紧蹙:“林公子到底想说什么呢?”
林长虞闻言惨然一笑,道:“我是想告诉你,放弃罢。我与你一样,喜欢了他十年,可如今……那日你也听到了吧,他反而对我,愈发冷淡,我只是不想让你与我一样。”
苏子墨颓然,仰头饮了一杯。林长虞继续道:“而且,苏公子是做了什么呢?我昨日竟看见……”
苏子墨抬头看他,他随即掏出了一张纸条:“看到了这个。”说罢将纸条递给了苏子墨。
苏子墨手有些发抖,打开了字条,确实是顾千钰的字迹。
“王大人,考生里有一位名唤苏子墨的,品行不端,才学低浅望大人思虑片刻,再做定夺。”
他只感觉头脑发昏,手中的纸条几乎被他捏碎。
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吗?
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混混沌沌地回了客栈,眼睛发虚,瞧着被自己精心挂在一旁的书卷心里更觉得悲凉。
自己的痴心被当做玩笑,不仅负了一颗心,还负了自己的前途未来,想家中父亲的殷殷盼望,他几欲寻死。
门外却传来敲门声,他本不想去开门,可那声音隐隐有敲一晚上的势头,他怕吵着别人,擦掉了眼泪,木着脸开了门。
男子一身白衣,风雅无双,是他以往最爱不过的样子,可如今……可如今只是瞧着,他便觉得浑身冰凉,如堕地狱。
“顾大人有何事?”
顾千钰看他脸色不好,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堪堪闪过。顾千钰半是恼怒半是不安地抬头望苏子墨,却见他眼眶泛红,脸色虚白。
“怎么了?”
苏子墨心里冷笑,事到如今,你还瞒着我吗?只将手中的纸条扔在了他脚边,反身关上了门。
门外慌乱了一瞬,便再无声响,想来是走了罢。
苏子墨眼眶发酸,又是极累,竟睡了过去。第二日起来,他本想收拾行李回乡,却害怕父亲失望伤心的眼神,只得留了下来,与张符之四处游玩。
终于到了揭榜那日,他自知榜上无名,又架不住张符之的百般央求,陪他去了。但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些才子们或是沮丧或是欣喜的神态,感慨世事无常。
忽见张符之笑着跑了过来,嘴里还喊着:“中了中了!”
苏子墨替他欣喜,勾起了嘴角,温声道:“恭喜恭喜!”
张符之却拉着他的手,笑得洒脱:“应该是‘同喜同喜’!”
苏子墨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张符之看他呆愣,忙拉着他去看,果真,苏子墨三个大字好好地写在纸上。
苏子墨自然十分欣喜,可欣喜之后又是极大的后悔不安,暗恨自己错怪了顾千钰。
可又转念一想,顾千钰本就恨极了断袖。如今与他反目,倒也是成全了他,省得让他为难。
他虽如此安慰着自己,心里的苦涩却愈来愈大,笑容也显得不那么灿烂。
张符之以为他生病了,刚想关心两句,谁知一位白衣公子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面如寒霜,一把拉过苏子墨,抬脚就走。
直到两人没了踪迹,张符之才摸了摸额头,嘟囔道:“刚才那是……顾相吗?”
顾千钰将苏子墨压在客栈的墙上,眸子中泛着怒火,面上却是冷淡疏离,一言不发。苏子墨咽了咽口水,低头闷声道:
“对不起,先前错怪了你。”
顾千钰强硬地抬起他精致苍白的下巴,看他的表情犹如小动物一般委委屈屈,心中的怒火渐渐消散,最后只叹了一口气,羽毛似的吻落在了那人温热的唇上。
苏子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顾千钰,居然吻了他。直到唇上的微凉触感消失,他才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恍若一梦。
那人低头轻笑:“傻子,居然不信我。”
苏子墨此刻才有些活力,声音有些发颤:“我以为,你厌恶断袖之癖,他又给了我极真的字迹……我……”
顾千钰吻了吻他的微皱的眉毛,温柔道:“我是不喜欢男人……”
“那……”
“可我喜欢你。”
苏子墨红着脸,声如蚊呐:“我也是。”
“那纸条,是林长虞给你的吗?”
苏子墨呼吸不稳,只是点了点头。顾千钰轻啄了一口他清瘦的脸颊,又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
“傻子,那是我以前写给他的书信,他仿了来的,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
苏子墨哂笑,想去喝酒。他走到一半才想起春风楼的主人家,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顾千钰噙着笑问道:“怎么了?”
“我忽而想起春风楼去不得了,不知去哪里喝酒好。”
顾千钰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头,也不管旁人目光,拉起了他的手。
“你便是想去都没地方去了,我已遣了他回老家了,我看着心烦,也省得你又被他骗。”
苏子墨一路絮絮叨叨地解释着,一抬眼,竟到了顾府。顾千钰低头浅笑,声音温柔:“娘子,今日你便嫁给我罢。”
苏子墨脸色绯红,却未反驳,跟着顾千钰进了他的书房。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件东西。
通体润透,音色清冽的古琴,有些泛黄的手抄书卷,入手温润的棋子……
苏子墨惊讶地回头看他,顾千钰笑得如一树开得灼灼的桃花,美得不可方物。
“诗书为聘,琴棋为媒,天地为证。黎之,我心悦君,不知君意。”
两人含笑对视。
苏子墨轻声道:“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