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顶圣殿边，有一只冻僵的豹子。它是怎么被冻僵的？是它自己来寻找生命的终点，还是寒流来时来不及下山？不知道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唐代文学圣殿边的冻僵，都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这场寒流就是“安史之乱”。

001 安史之乱

所谓“安史之乱”，也就是在唐王朝289年的半道上，军政要员安禄山、史思明发动叛乱，闹了八年才被平定，唐王朝从此走向衰落。

文化，不管是生活方式、精神价值还是集体人格，它的整体生命力呈现为一种气。“安史之乱”不管有多少具体罪恶，其中最大的罪恶是让唐王朝泄了气。随之，中国文化的生命力也减损了元气。

002 无处安顿的诗人

在巨大的政治动乱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狈的是诗人。诗人为什么最狼狈？

第一，因为他们敏感，满目疮痍使他们五内俱焚；

第二，因为他们自信，一见危难就想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

第三，因为他们幼稚，不知道乱世逻辑和他们的心理逻辑全然不同，他们的行动不仅处处碰壁，而且显得可笑、可怜。

最典型的例子，首推李白。

003 出门妻子强牵衣

李白深明大义，痛恨“安史之乱”，一心想为平叛出力。他避难的庐山属于永王李璘（唐玄宗小儿子）管辖，李璘派人上庐山邀请他加入幕府做顾问。李白觉得，能够跟着永王去平叛，求之不得，立即就答应了，但是他的妻子出来阻止。

李白的这位妻子，是武则天时候的宰相宗楚客的孙女，深知政治的复杂性。她太了解自己这位可爱的丈夫了，虽然充满了正义感和自信心，却严重缺少判断力和执行力，一旦下山从政，一定坏事。

但李白还是下山了。他有一句诗写到当时的情景：“出门妻子强牵衣······”

004 怎么转眼成了另一种反叛

果然不出妻子所料，一身理想的李白，确实分辨不了政治形势。

他所跟随的永王李璘，虽然接受了父亲唐玄宗的指令，正在顺长江东下，但太子李亨已经即位，成了肃宗皇帝，下令李璘调转方向西行。李璘没听，这就成了抗旨，成了另一种反叛，双方打了起来。

这下李白蒙了，自己明明是来参加平叛的，怎么转眼成了另一种反叛？

更麻烦的是，永王的队伍受到新皇帝的讨伐，很快作鸟兽散了，却留下了一个天下名人李白，很快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了，李白上了贼船。

005 早发白帝城

李白狼狈出逃，逃到江西彭泽时被捕，押到了九江的监狱。妻子赶到监狱，两人一见面抱头痛哭。李白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妻子。

李白被判，流放到夜郎，在今天的贵州，很遥远。757年寒冬，李白与妻子在浔阳江边流着眼泪告别。幸好，一年多以后，朝廷因为关中大旱，发布了大赦令，名单中有李白。

李白终于可以回家了。他在江船上写下了那首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朗诵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006 生命的最后岁月

朗诵者们不知道的是，写出这么美丽诗句的诗人，生命之舟已经非常沉重。诗中所说的“轻舟”，带向了他生命的最后岁月。

最后年月，他只能求得别人极其微薄的周济，六十一岁去世。

007 只有一个人在怀念他

李白所遭遇的危难，有很多让人痛心的环节，而最让人痛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天下大量痴迷他诗歌的人，不是想救他，而是想杀他。

只有一个人在怀念他，那就是杜甫。杜甫有一首怀念李白的诗中有这样两句：“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世人”当然不是指全天下、全中国的人，但至少是指当时朝野上下的多数政客、文人、读者。

他们都知道李白一心只想平叛，分不清皇帝两个儿子的关系，将他入罪非常冤枉，而且也都知道他是一个稀世天才，千年难得。但是，他们异口同声要把他杀了！

008 他们有资格嫉妒李白吗？

这实在要给中国文化的社会接受心理，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难道他们有资格来嫉妒李白？

原来，文化比权力和财富更能区分生命等级，因此一切著名文化人都会成为别人生命等级的潜在威胁。

这种负面心态，严重地损害了中国文化的创造实绩。

但是，不管怎么喊杀，李白是不朽的。

在唐代文学圣殿边，冻僵的豹子远远不止一只。

也许正因为这些冻僵的豹子，雪山显得更高了，圣殿也更神圣了。

只是，对于豹子本身，实在是太残酷了。

读余秋雨031圣殿边冻僵的豹子《中国文化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