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女孩

        再一次看到她时,她应该超过六十岁了,微微发胖的身材穿着一套过时的花衣服。花衣服花裤子的花色、材质各不相同。耳朵旁边分别扎着两个短短的羊角辫,是三十年前的小姑娘扎的那种小辫子。几十年没见了,她脸上没有皱纹,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年复一年的风雨岁月,多少人老去,而她就像被时间和人们遗忘了一样,默默地、无声无息地活着。她走路时双眼总是定定地看着脚前的地面,有点外八字的步子轻飘飘的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好像这个世界就是她一个人存在。

        她出生在一个双职工的家庭,是独生女。她在跳芭蕾舞的时候我还背着书包在上初中。她是我们那个水乡小镇唯一一个考上省芭蕾舞剧团的舞蹈演员。据说小镇所在的县城已有很多年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她像个小仙女,用她的美貌,用她的芭蕾舞给我们这个水乡小镇带来了灵气,带来了荣耀。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我们只能在报纸上看到她的舞姿,或者在她母亲拿出来的照片上,一睹她穿着芭蕾舞鞋踮着脚尖的模样。小镇的人们竭尽美好地想象她的未来,她是仙女,她在天上,离我们太遥远,人们仰望着她就像仰望北京天安门,仰望中央首长一样。她在人们的印象中已经从一个漂亮的、出色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优美的符号,珍藏在人们的心里。

        突然有一天,小镇的人们有些神秘地在传递着一个消息,说她生病了,并且得的是一种让人难以启齿的病——花痴,她被省芭蕾舞剧团送回家养病了,不能再跳芭蕾舞了。很快地,这个消息在小镇上传开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猜测,但消息的真伪谁也无从知晓。

        天下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体体面面的。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有一天,她突然跑到了街上,披着长长的拖地的白纱巾跳起了芭蕾舞,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去找他,我去找他”。她母亲连忙追到街上拉住她时,已经围了一大圈人,看着她两眼发楞的目光和赤裸的双脚,小道消息被证实了,她真的疯掉了。面对人群中好心人的询问,母亲痛苦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这个消息在小镇炸开了锅。人们综合了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得知了她发病的真正原因。

在剧团里,她是女一号,演《白毛女》中的喜儿。她的舞蹈天赋,加上她勤奋刻苦努力,曾为剧团赢得不少荣誉,深得剧团领导的重视,团长把她定为重点培养对象。

        包括她自己,谁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爱上了男一号演员的他。他扮演《白毛女》中的大春。朝夕相处的排练、演出,使他们从同事、搭档变成了亲密的朋友。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她满心欢喜地爱上了他。

        有一次演出结束,卸完妆,所有的演员都走了,剧场的大灯都关闭了,他们俩坐在舞台后面的一个角落里聊天,他们手拉着手,背靠着背的在聊着他们喜欢的话题。突然,一道强烈的手电筒光照到他们脸上,他们吓得直哆嗦,是剧团巡夜的值班干部。接下来,他们俩被送到了剧团的会议室,又来了几个干部,开始轮流询问,直到她承认是和他谈恋爱,他们俩都写了深刻的检查书,才放他们回去休息。

        尽管进剧团时他们都经过了严格的政审,但是谈恋爱也是需要经过领导审批的,何况他们俩是学徒工尚未转正。学徒工谈恋爱被单位处分和开除的比比皆是,他们剧团也不例外,具体情况全看各单位掌权领导。

        文化单位,对单位职工的政治思想教育尤为重视。他们俩的事情远远没完。接下来他们的日子很难过,被无休止地思想教育,无止境地写检查。由于在批评教育过程中她的思想态度比较生硬,悔改之心不够坚决,她被停职了。“大春”的母亲得知此事,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找到剧团领导诚恳地表明态度,痛改前非,并且保证儿子坚决同她一刀两断,请求领导给他一个机会。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剧团同事们原先的猜测已没有意义,她成为剧团某位领导的儿媳妇完全不可能了,因为,这次接手这个“案子”的领导偏偏就是某位领导。

        两位“涉案”人员,一位在岗,一位被关在会议室里写检查。她把能够认识到的错误都做了深刻的检查,不该在学徒期间谈恋爱,这是资产阶级腐化思想。在写检查反省期间,她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终于有一天,她的思想崩溃了,她撕碎了所有的检查书,撕碎了自己的衣服,冲出了关押她的会议室,直到父母把她领回了小镇。

        父母在不停地给她寻医问药,始终没见她好转。相反,由于药物的作用,她已微微发胖,再也不可能跳芭蕾舞了。

        后来,她的工作关系被转到了地方文化馆。由于她的病情时好时坏,文化馆没有安排具体的工作给她做。她有时会呆呆地坐上几个小时,像个安静的小姑娘。有时她会翩翩起舞,跳她的白毛女。她发病时跳,不发病时也跳。发病时她会突然在文化馆的阅读大厅里跳起舞来,引得读者放下手中的书报,把惊艳的目光投给她,赞叹她是一个基本功扎实的芭蕾舞演员。不发病时,为满足同事们对芭蕾舞的好奇,她会给同事们跳一段,同事们被她优美的舞蹈折服,同时,也为她感到悲哀。

        药物治疗似乎没什么效果,春天时她发病仍然很频繁。

        不能做一名出色的舞蹈者,那就做一个平常的女人吧。她母亲听人说女儿的病只有找一个男人嫁了才会好。母亲没有奢望找一个优秀的男人,只要身体健康能过日子就行。于是,邻居大妈把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子介绍给了她。

        那是一个黑瘦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人老实勤快。关键是他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在一家国营饮食店做烧饼。他是顶替父亲进入这家单位的,他的工作就是在临街的炉子上烤烧饼。街上的人都认识他,烧饼烤得香,见人又总是笑嘻嘻的,小镇的人友善地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烧饼”。“小烧饼”从小家里很穷,没钱念书。由于住在煤场旁边,童年的记忆就是在煤场捡煤屑让母亲生煤炉煮饭。工作后,他把工资存起来,一分钱也不舍得花,他希望存够了钱可以娶个媳妇成个家。

        姑妈把这个好事告诉了“小烧饼”,他将要娶一个曾经跳芭蕾舞的美丽的姑娘为妻,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他知道她的故事,但长辈们都说得这种病的女人结了婚就会好的。反过来,如果她不得病,你“小烧饼”这辈子想见她一面都很难。于是,姑妈做主把这桩婚事定了下来。

        在筹备结婚这段日子,她没有发病。每次她从他的烧饼店门口走过,她都会深情地朝他点头微笑。人们都说是爱情的魔力,她的病神奇地好了。

        结婚之事如期完成。

        后来她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有时她也会走到“小烧饼”的店里玩会儿,他给她现烤一个加了葱的大烧饼,她会坐在店堂里慢慢地吃,他笑嘻嘻地看着她把烧饼吃完,然后扶着她慢慢地跨过店堂门槛,嘱咐她路上小心,然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街上热心的大婶大妈除了恭喜他要生儿子当爸爸了,还教给了他如何伺候产妇的一些方法,他都一一铭记在心,他感谢大婶大妈,他掰着手指计算着妻子的预产期,盼望着那一天早日来临。

        自从结婚以后,他原本爱笑的嘴更是没合拢过,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街上看到熟人都要热情地打个招呼,叔叔婶婶大哥大姐地叫个不停,嘴像抹了蜜一样的甜。有时他也想念爸妈,要是他们还健在那该多好啊!但思念的忧伤瞬间被强烈的喜悦所取代。他要做爸爸了,他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妻子将要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能不高兴吗?

        妻子待产的医院离家很远,白天他得上班做烧饼,晚上得在医院陪妻子,累得人瘦了一圈,本来就瘦小的人更小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婴,体重5.8斤,母女平安。虽说他一直幻想是个儿子,生个女儿他也非常高兴,长得像妈妈多漂亮啊!

        由于是自然分娩,并且顺产,医生说第五天就可以出院了。他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服服贴贴,准备着把妻子接回家好好地坐月子,彻彻底底地把身体养好。

        第五天的早上,他一早起床买回了老母鸡炖在煤球炉上,等下午把妻子接回家给她喝鸡汤补身子加催奶。

        就在临出院的那天早上,省芭蕾舞剧团的一行人来到了她生产的医院看望她。他们听说了她的情况,都为她感到高兴,特地大老远的赶来祝贺她做母亲。

        她怀抱着护士从育婴房送过来的女儿,女儿的额头上贴着她的名字,她无声地笑了。医院真逗,是她生的就写她的名字,生怕搞错吗?怎么会呢?她十月怀胎,几天前撕心裂肺的疼痛,然后医生托举着一个粉嘟嘟的肉团告诉她是个女婴时,她由衷地笑了,高兴自己生了个女儿,做母亲了。

        当同事们推开房门,异口同声地“恭喜恭喜”时,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臂紧紧地护着怀里的孩子,怕孩子受到惊吓。一时半会她没有反应过来,当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时,她仿佛如梦初醒,她瞪大着眼睛在一张张脸上扫视,突然,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英俊、秀气、又带着几分成熟,他就是那个曾经和她搭档的男一号“大春”,“大春”温柔地注视着她,“恭喜你”,听到这三个字,她像被施了定身魔法,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惊诧的表情凝固在苍白的脸上,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是“啊”的一声大叫,紧接着用她那惊恐的目光扫射怀抱中的婴儿,她又是一声狂叫,接着把婴儿扔到了床上。听到叫声的医护人员火速赶来,急忙抱起被她扔到床上的婴儿,接着她指着护士手中被惊哭的婴儿歇斯底里地大喊“这不是我生的,我要杀了她”。来看望她的剧团同事们全傻了眼,他们还没有搞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从床上下地,赤裸着双脚,紧紧地抓住“大春”的衣襟,用哀求的声音说“你带我走,我没有生孩子,这不是我生的”。此时,同事们已经明白,他们好心的看望已经酿成了悲剧,她的病复发了。

        后来,医生给她打了针让她安静下来了。后来根据家属的同意把她从妇产科病房转到精神科病房。婴儿由“小烧饼”抱着回家,没敢让婴儿跟她见面,因为只要她一醒过来,就喃喃自语“不是我生的,我要杀了她”。

        几个月后,她出院了。怕伤着孩子,她被接回了娘家,由母亲照看。“小烧饼”带着女儿一起回家。他用背带把女儿背在背上干活,把奶瓶装在口袋里,不时地给女儿喂上几口。女儿在一天天长大,开始会发出类似于“妈妈”的声音了,他多么希望她的病快点好起来,女儿需要妈妈,他需要妻子,需要一个正常的家。

        然而,她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她经常披着她的白纱巾在街上跳白毛女,雨天,白纱巾拖得满地泥浆变成拖把,溅得她满身泥浆。好心的大妈劝她“孩子,天晴了再跳吧”,她好像没听见。但只要人群中有人问起她的孩子,她立马横眉竖目,从衣袖里摸出一把剪刀,口里喊着“不是我生的,我要杀了她”,然后四处寻找孩子。后来,她随身携带着这把剪刀,白纱巾和剪刀是她跳舞必不可少的道具。好心的大妈有时会帮她把变黑的白纱巾洗干净,但那把剪刀谁也骗不下来。有时,她说剪刀是用来杀“黄世仁”的,“王世仁”强奸了喜儿;有时,她说剪刀是用来杀那个女婴的,那个女婴是“黄世仁”抢来的。

        她的女儿在四五岁时就知道了自己有一个疯子妈妈,是跳芭蕾舞的,并且时常拿着剪刀要刺杀她。有时女儿会躲在店门板后面从门缝里看她妈妈在街上跳舞,她不解地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发疯?妈妈为什么要跳芭蕾舞?爸爸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抱着女儿,把她抱得更紧。

        后来,他调离了小镇的饮食商店,带着女儿搬走了。后来听说他娶了个农村女人为妻。再后来就没有他的音讯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穷孩子不容易啊!

        后来,这个小镇进行了规划改造,农贸菜市场已经从老街道的两边搬进了集中的有规范摊位的市场,老街上也就少了从前扎堆看热闹的人了,她也只有偶而地跳几次舞。再后来,我们这些跟着她屁股后面看舞蹈的人都陆续长大,离开了小镇。

        再后来的故事一概不知,直到前几天在一个小区里看到她,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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