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客满了,这书...您看是要说哪段,我好出去报个名头?”
孟朗摇头晃脑,捏着酒壶扇子,略过小二朝正厅拐去,“不用,今天讲个故事便走。”刚在二楼磕着花生,孟朗一双眼却瞧的清楚。黑衣乌笛,白袍长剑——稀客到了。
四大世家洗牌不久,各家小子争相竞走,仙门中人一时风光无两。聂明玦,金凌,蓝思追等人名声渐起,已成谈资。孟朗一介说书客,对魏婴蓝湛二人自然耳闻已久。
近日又是不知哪家有清谈会,孟朗落脚的这家茶楼恰好是是必经之路上略有口碑的一处好地方。来的人多了,客满的早,穿着各家校服的小娃娃倒也不少,那二人身旁便围了一票蓝家的孩子。瞧着远些,那独坐一桌的少年似是金凌。
一片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突然窜出一句,“哎呀,这不是孟朗孟公子?”
孟朗回头一瞅,恰是蓝家小辈,朝那人点头一笑,转而上台。
旁的孩子连忙追问,“谁?”
“书客孟朗!前些年我夜猎的时候也是找了个馆子,有幸听了孟公子一个火烧连营的段子,那讲的叫一个好!”
“你又到处乱跑,小心叫先生知道了你听这些杂七杂八的又罚你抄书。”
“唉,谁都不说,先生又怎么会知道。跟你们说,这个书客可有名了,走南闯北,说一场赚一场,呆够了就换个地方,想找就得靠缘分,却不曾想在这么个地方还能碰见他!”
旁桌的老客听到这笑眯眯的插了句嘴,“小子无知。你们仙门中人没那么多机会与我们同坐,这位孟公子胸有沟壑,见得多啦。大才子哟!”
魏无羡捏着茶杯,上下打量孟朗一阵,悄悄捏住蓝湛的衣袖,“含光君,你猜他今天能不能说个你没听过的书?”随后便朝蓝湛一笑,也不等他作答,视线盯在孟朗身上,饶有兴趣。
三言两语中,在座大多数头次见的都对这位书客起了好奇心。孟朗思忖片刻,落座台上,飘飘然似无心说书,“好生热闹,孟某心领。今日不说老书,且讲个故事罢。”
孟朗的这个故事繁琐冗长,却叫人唏嘘愤懑,一口气堵在胸口,怒骂不忍,叹息又难言。
他说的那人是副少年的样子,嘴角微翘,一张脸上除了笑意就是不耐烦。且说他真的是个少年,这便是他的故事。
那年孟朗正为几口美食动身前去云梦的路上。几条小路,乡下人家,出乎意料的有家酒庄,别有风味。
勉强与少年结了段缘,全靠孟朗一双眼。请客,喝酒,没皮没脸的结伴同行。终究在一天夜里,少年被缠得烦了才开口道,“讲也可以,你要是泄露半句,我定天涯海角追你至死!放心,有什么至亲至爱,我一遭送下去陪你。”
孟朗既不恼也不急,夹起一筷子鸡肉进嘴,“我一介布衣,错过了这次,兴许你再也开不了口。”
少年的眼神瞟向一旁,神情似乎有些松动,又像是一大堆话聚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他仰头满脸笑意,只问了孟朗一句,“你行走世间这些年头,何为善恶又何为是非?”他不需要孟朗的答复,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塞进嘴里,说起了一段长长的往事。
过去里有一个也曾天真无邪能点头相信任何人的孩子,可惜并不是每一个天真都能换来糖果。无依无靠的孩子收获了满满当当的恶意,他咬牙挺住,逆风而起。
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又有什么不对?我只为我想得到的,至于手段,与旁人何干?旁人...一万个旁人,又如何抵得过一个我的心愿?我本没有错,我就是没有错。我要天下人看到我不止,我还要他们羡慕!我要他们恶心,要他们追捧,我是天才,而你们,都是渣滓!
那一年,他声名鹊起,无人不晓,身负骂名,却着实风光无限。正应了他说的,你管我什么手段,与你何干?总之,这局,他赢了。
他故事说的含糊,一番前言不带丝毫细节,有人说他是仙门中人却一时不知是谁,又有人说这少年许是朝中恶官或是绿林好汉。唯有蓝湛微蹙眉头,目光飘向一旁翘着二郎腿咬着糕点津津有味的魏无羡。
孟朗独身在台上自斟自饮,趁着喘息的时候,磕上两粒花生,好不潇洒。状似不经意的长叹一声,“唰啦”开了折扇,“直到这少年沧桑历尽,一番大苦过后,竟被曾经的仇人施了救。两人相对,他识得那眉目如画的仇人,可仇人却半分也没认得出他。”
少年安静的蛰伏在那人身边,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复了仇,却意外温柔的并没有被仇人知晓。他说,“那时候我大概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将前尘往事斩地一干二净。”顿了顿,少年举起酒坛灌上一大口,又咧起嘴角,笑的干净,“我甚至以为,我可以为了这份温暖放弃我登峰问鼎的执念,我可以屠尽天下人来守护这几年来的心安一直延续!嘿...我终究配不上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替他削个苹果。”
可那些令你痴迷沦陷的温暖也只不过是假象——对坐的孟朗皱着眉头,结局已呼之欲出。
当少年辛苦藏匿几年的身份被血淋淋撕裂开来的瞬间,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他的酒喝的很快。孟朗目色清明,眼睁睁的看着少年醉倒,不由得一声叹息。火之于飞蛾,情之与少年。若是他曾感受过一丁点这世间对他的爱,便也不会如此执着于这一个人,这一份暖。
“我曾以为那便是家...”
那是少年昏睡前的最后一句话。
孟朗合上纸扇,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目光遥遥远望,道,“我见过太多人的眼泪,但从没有一次能像那少年睡梦之中的那滴泪让我无所适从。”
“善恶轮回终有报,恩怨是非凭他道。”结语已落,孟朗在瞩目中离去。进了客房拎起早早收好的行李,并未和掌柜结这一回的帐便悄然远走。
行至一小路,孟朗停身回头,“劳二位跟了一路,有话便说,我该走了。”
魏无羡拍拍蓝湛的肩膀上前两步,“孟公子多虑啦。我看你与薛洋的缘分不浅,他竟愿意和你说这么多私话。”
“我不过是身外人,说便说,又有何妨。”
“你明明答应过不泄露,干嘛特意讲给我听?”
孟朗微笑,“斯人已逝,何况我并未言说姓甚名谁。不过是触目生情,恰好想说来听听。”
蓝湛的神情始终有些紧绷,“可师承抱山散人?”
孟朗摇头,“我确是普通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故事说罢便只是故事。”
魏无羡挑眉,向蓝湛看去,“含光君,夷陵老祖的名头下收收弟子还是不丢人的吧?”
“他不会同意。”
孟朗转身已走出了几步,着实潇洒利落。“是非善恶暂且不论,你仙门中人迎面走来,是生是死我尚不知晓。孟朗一介书客,但凭故事了此余生。”
魏无羡只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有那么点眼熟。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