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岁
马修坐在田头,望着远方的山。天已经黑了,可马修一点也不想回家。
马修的父亲三天前吞安眠药瘫痪了,终日躺在病床的老人,没日没夜地倾吐着毕生的愤怒与怨恨。而这些愤怒与怨恨的主角只有马修一个。
马修,已经四十一岁了。没有妻子,没有工作。可马修却是个硕士。
马修想起了高二前的自己,那是自己最春风得意的时光。永远是年级第一。永远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帅气,阳光,洒脱。所有人都怀疑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
然而,一场大雨摧毁了所有的美好。那场大雨引发的洪水带走了马修家的所有财产。马修再也上不起学。在外务工的三叔回乡探亲,于是马修跟随三叔去南方做了泥瓦匠。
做了泥瓦匠的马修,风吹日晒,面目黧黑,皮肉粗糙。躺在工棚的水泥地,马修总是止不住地流泪。想不通啊,想不通啊,当年意气风发的年级第一为何会落魄至此。
然而,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成人自考大学广告,如一丝耀眼的曙光刺入了马修黑洞洞的心墙。马修吃力地查资料、吃力地啃书本,三年的泥瓦匠生活摧毁的不仅是马修的皮囊,还有马修的思维。马修曾经灵光的大脑像浸了水,生了锈,变得麻木、迟缓。于是,马修努力异常,却竹篮打水。
走出考场,马修抱着门口的小石狮子,哭得黑天暗地。绝望铺天盖地地涌来,马修哭到昏死,被工友三下两下拖回工棚。
刚在县一高任教的年轻小姑姑闻讯赶来,决定带马修去县一高插班复读。马修复读了三年,才好不容易过了专科。然而升入大专的马修却好似开了窍,专升本,本升硕,一点没有间断,当然背后是马修歇斯底里的学习与兼职。终于在四十一岁高龄,马修拿到了近代史硕士毕业证。
马修有着自己的信念,学而优则仕。所以马修特别想当公务员或进去事业单位工作。然而这些工作都要求年龄不超三十五。辗转奔波了许久,马修的工作毫无着落。为生计所迫,马修不得已进入一所私立高中工作。
私立学校的校长向来以铁腕著称。看不惯马修拖拖拉拉,懦弱无能。不到一个月就开除了马修。
马修越来越懦弱,越来越无能,越来越没自信。只好进入当地一家私立幼儿园,当一名办公员。其实质工作,是铺天盖地地帮学校发宣传单招生。所以,不管阴天晴天还是雨天雪天,总能看到马修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丧脸在街头奔波。
终于,马修坚持不下去了。马修想自杀,然而,刀子割到手腕那一刻,母亲打来了电话。母亲说自己总是头晕,前两天去检查,医生说自己脑梗塞,心肌缺血,稍不注意,就会有生命危险。医生开了九百多块钱的药,母亲吓得不轻,就乖乖去买了药。回到家,却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骂母亲花这么多钱,是在要全家人的命。母亲哭着退了药。
马修的心痛得发颤,他恨父亲,可他更恨自己。安慰完母亲,马修放下了刀片。自己再也不要自杀了,因为不想做个逃兵。
马修疯狂拼命地发传单招生,终于在幼儿园站稳了脚。课余时间,马修将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发到了网上,竟引起了轰动。媒体涌来,马修的家,被围得水泄不通。
父亲母亲终于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在当所谓的大学老师,而是在一家幼儿园发传单招生。父亲感觉羞辱极了,当即拿出自己好久舍不得吃的一瓶安眠药,吞了下去。好在送医及时,药又临过期,父亲保住了命,却下身瘫痪。
不孝子名声风起云涌,马修被幼儿园撵出了门。无路可走,马修只得回家种地。村里的白眼刺得马修脊背一阵阵地发凉。没人能看到马修的努力,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硕士在种地。
可是,那又怎样呢,马修想,不过是一个四十一岁的硕士在种地,他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是能力欠缺的一个人在努力地往前爬,比农村某些刚过三十,就不思进取,寄希望于子女的人勇敢多了。
父母在,不远游。更何况父亲已下不了床,母亲体弱多病,一个人也照顾不了父亲。于是,马修没再出去找工作。父亲的打骂,被践踏的尊严比起自己为人子的良心轻如鸿毛。
想到这里,马修就慢慢起身从田头回了家,心里似乎也没那么多委屈了。毕竟,问心无愧就好。
三年后,马修在闲暇之余写的一部小说,获得了国际大奖。媒体再次涌来,称马修比肩陶渊明。这次马修变成了甘愿为父母放弃前程的大孝子。全国上下,赞叹不已。
马修躲到田头,看着夏季午后阴晴不定的天空,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晕眩许久,努力恢复清醒,却满脑子都是自己四十一岁的样子,凄清又血红,无法触碰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