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出走半生,都不是孤独的旅程。
少年的时候读海子,每次读到“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我总是点头会心微笑。
我觉得这是属于少数几个人之间的秘密。比如海子和我,比如我和奶奶。
奶奶最初教我和天空对话,完全是出于实用。
惊蛰前的黄土高原,积雪早已融化,春雨尚未初来。靠天吃饭的人们,每天都在仰望,听风,看云,看月亮,预测第一场雨的到来,长吁短叹。
过了最佳的春种时节,还是盼不来春雨,农种便成了一场豪赌。种早了怕苗旱,种晚了长不大。
父亲忍不住,抬起脚将烟压灭在了布鞋的千层底上,第二天天不亮就跟母亲一道,背起两袋种子一起下地了。种吧,赌最近的一场雨。
晌午还没到,奶奶就在炕头前的灶台上忙活起来,瘦小的身影来去一阵风,一米长的擀面杖上卷着面皮,一前一后擀得吭吭作响。时不时呼唤一声:“欢人,去看看云!”
我在灶台周围玩闹着,兴致勃勃地推开门,坐在碾盘上一边仰头看天,一边冲窑里头喊话:“奶,东边云厚,西边云薄!”
“往哪边走呢?”
“都往西边,可快哩!”
“哦,不会下了,回来吧”,奶奶抑制不住语气里的失望。良久,奶奶不见我,“欢人?”
我还在呆呆望着天,“奶,西边的云好像又在往东走!”
吱呀一声,奶奶推开门走出来,藏青色的齐腰围裙上印着白白的手印。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看东又看看西,神情激动了起来。
“哎呀,龙王爷要显灵了,今年一定要多上几块布施!”
我不解,“奶,为甚?”
每当此时,奶奶总会说出一句咒语一样的话,这次说得的是“云相掺,推倒山”。
果然,晌午刚过,一块黑云盖顶。前硷后硷的男女老少忙不迭冲出窑洞,在渐起的狂风里紧张地凝视着天空。时不时喉头一动,咽一口唾沫,仿佛狠狠喝了一口水一样。
一声炸雷,春雨如约而至。
每次奶奶施完咒语,我都在心里暗想,如果不奏效话就跟她去理论。但奶奶口中的龙王爷、雷公、电母等一干神仙仿佛跟她串通好了,一直没有给我太多理论的机会。
后来奶奶的咒语听多了,我总是会问个“为甚?”。奶奶提高声调故做责备状,“为甚?不为甚!老祖宗传下来的么!”我莫名喜欢奶奶这么说,咯咯咯地笑着,仿佛知道了些了不得的秘密。
奶奶生于民国,长于战乱,建国后三年生了父亲,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纪初。虽偏居西北小村落,一生也算历尽了时代变革。虽不会识文断字,但豁达通透,瘦小精干,齐耳短发。特别是有一只识别度很高的鹰钩鼻,笑格迷迷地充满神秘和智慧的气息。
自记事起,爷爷走得早,父亲常年在外画画,农忙才会回来。奶奶和妈妈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前沟后沟家长里短好不热闹。可母亲不时下地劳动,摘草喂羊,只有我和奶奶整日在家。
奶奶平日里教我看云辨雨,教我喂羊牵驴,教我看阳光照射门棂的高度计算时间,教我用透明的地膜盖在瓦盆上种花萌芽,给我讲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我至今都记不清学会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至今记忆犹深的总是夏天。
炙热的午后,玩累了的我胡乱躺在凉凉的炕上便睡着了。奶奶看到了总会从被子垛上揭下薄被子给我盖上,把我不老实的胳膊也掖到被子里。这时奶奶总会独自念叨,还是人家女娃娃好,身上软绵绵的,你看你这胳膊,硬光光的。虽然这么说,但眼睛里笑个盈盈。
过了端午,槐花正谢,枣花始开,经过骄阳一天的炙烤,花香在傍晚丝丝缕缕地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太阳刚落,我就会躺在晒得滚烫的石碾上等火烧云的表演。
在两孔窑洞间穿梭的奶奶有时候路过,被我喊停一起看云,她停下脚步把目光微微向西一探,说道:“你慢慢看,那是太上老君在点八卦炉”,又或者说“那是红孩儿在喷火”,迈步转身又去忙碌了。
我也不知道那个什么老君和孩儿是谁,一听是火,就越发觉得像火苗,盯着它变化形状,燃烧殆尽。
到了夜晚天气依然闷热,但背后的石碾最先凉了下来。微风拂过,满山蝉鸣,好不惬意。父亲母亲干完农活后回家,一碗稀饭几个馒头就着咸菜吃完,为了省些煤油便没有点灯,在月辉繁盛的院子里点起艾草纳凉。
夏夜的天空是深邃的蓝色,能看到横亘的银河,璀璨夺目。此时,我总缠着奶奶猜谜语,奶奶也总会说起那句应景的“金石板银石板,石板底下扣老碗”,我迫不及待地抢答“月亮”!仿佛都是第一次猜到一样激动。
渐渐地,奶奶谜语的宝库被我一点点挖掘殆尽,猜谜变得无味起来。奶奶便就着星象开始讲故事,说银河正在横着流,猪八戒住在最西头,嫦娥认识牛魔王,土地佬打得过孙悟空…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痴痴地听着,痴痴地望着。
后来奶奶得了青光眼白内障,世界变得模糊起来,再也看不到天空。夏天的夜里,我就负责给奶奶讲星空。
“奶奶,现在那朵棋盘花一样的云朵边边碰到了月亮,被月亮染上了黄个登登、红个艳艳的一层,就像咱们家顶箱柜上红铜的颜色”。
那一对顶箱,放在奶奶窑里,红漆斑驳,铜环布锈,散发着古老的气味,里头常年放着给我准备的好吃的。
隔辈带的孩子真是娇纵,姑姑们给奶奶带的糖放在顶箱里,我经常拉开就吃,也不会征询奶奶的意思。庙会唱戏,奶奶带着我去小卖铺,我扒着窗户便走不开步。俨然一副无法无天的混世小魔王模样,被奶奶惯得没边。
很快,母亲找我谈话,在院子里的窑柱子底下,义正辞严地跟我说起我这些被惯出的毛病。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这样郑重的场面,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当时五六岁的我,能懂得那些道理,仿佛菩提树下的佛陀一样突然悟道,变得懂事起来。对奶奶的糖再也不会觊觎,但奶奶总是偷偷塞给我吃。
吃着吃着就长大些了,我开始漫山遍野地跑。记忆里总有个声音,那是奶奶在山头的硷畔上喊我回家,在落日余晖里将嗓子托得又亮又长:哦……欢!前沟后沟,都听得真切。
之后我遇上了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总会当着我的面模仿奶奶的呼唤:哦……欢!说罢一群人哄然大笑。再后来,我去县城读书,每年与奶奶在一起的日子便少之又少了。
高考后一个月,我在宁夏四姑家先收到了大学录取的消息,后收到了奶奶病危的消息。
奶奶离去的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一周吃不下饭,神志也不太清晰,一屋子后辈全认不出了。
我掀起门帘进去,大家全部围拢到炕头。二姑凑到奶奶耳边说:“欢欢来了,欢欢来了,欢欢考上大学了”。奶奶转头望向我的时候,我看不清她的瞳孔,隐藏在青光眼泛起的绿色朦胧里。她伸出柴草一般干瘦的手指抓住我的胳膊一阵摸索,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时间竟让她颓败成这副模样!
我鼻头一酸,忍住了内心强大的震撼,听奶奶用沙沙的声音发问:“欢,大学离家远不远?”
“奶,不远不远,走路五分钟就到了!一顿饭就到了!”我哽咽着大声回答。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累了,奶奶的手劲松了下来,头慢慢转到仰面朝天,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声。这就是我跟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晚上,她便溘然辞世。像一朵云彩一样,静静地飘走了。
之后的日子,便似上弦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父亲母亲和我,夜里坐在前炕头。商量办葬礼的事宜,为八月里可能到来的连绵秋雨而犯愁。
葬礼前果然大雨滂沱,村子的路还没有硬化,前沟后沟老少爷们一起帮忙,将葬礼需要的八百斤的肉猪运到沟底,抬上山腰。每个人挽起的裤脚都沾满泥巴。
葬礼当天却意外放晴,各路亲朋纷至沓来。我知道这是定是奶奶的英灵指导下择的日子,看天气还是那么准。饸饹床架在热腾腾的大祸上,我在席间穿梭帮忙上菜。敲锣打鼓间酒过三巡,本家大哥在鼓乐手中间拿过麦克风,一首接一首唱陕北民歌。
“羊啦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格面面容易,哎呀拉话话难”。我转过头去看灵堂上奶奶的照片安详如昨,听见院子里掌声雷动。
大家都说,八十多岁,没病没灾,寿终正寝,这是喜丧。
后来,我上学,毕业,工作,一气呵成,不曾喘息,时间再无片刻停留。父母也转眼间年近古稀,虽然身体硬朗,难免老态禹禹。
这一切,仿佛都是从奶奶的走远而开始的。
如今久居云南,云南因云而得名,像沈从文先生《云南看云》所说,这里的云确实变化出奇,实在动人。而且昆明气候阴晴不定,雨多而繁,实在难以预测,但凭着奶奶传授的一点知识,也确实少淋了不少的雨。
很久没再回到家乡,只能抬头向记忆的天空里寻找些许安慰。那里时而清澈似水,时而黄沙如盖,时而白云悠悠,时而凉风习习,有一年又一年的想念,有一季又一季的时辰,瘦瘦小小的奶奶站在每一个过往的山头,眼睛灰蒙蒙,声音长又亮:哦……欢人!
总记得一个虫鸣渐盛的夏日黄昏,半边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我又把奶奶拉到院里来看,奶奶跟我说,那火烧云是红孩儿在大闹天宫!
我略一迟疑说,奶奶你说错了,大闹天宫的,是孙悟空!
奶奶突然笑了,皱纹很深。